东方红的老板名唤刘二,但众人都清楚,真正的老板还是刘麻子。小鱼儿在东方红主要在前台,收钱接外卖。因为是黑店,打交道的几乎全是黑人。黑人吃饭没有规律,早一阵,晚一阵,深更半夜的还来一拨。没办法,你也得耐心侍候。东方红附近有House Project,住在里面的全是无业游民,用刘二的话说: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不过,他也得感谢这群懒东西,没有他们,谁帮他发财?有些人吃救济,政府每月发Food Stamp(食物券,可到指点的商店拿食物)。那些人孩子生得越多,得到的福利也越多,相应每月的Food Stamp也拿得越多。有时候一家人胀爆了肚皮也吃不完一个月的食物券。他们便想出方法来,用食物券去东方红换鸡翅膀,那是他们最爱的食物。
“Food Stamp吗,我们可以收。”刘二对小鱼儿说,“但是一块只能按七毛算。”小鱼儿转过头,用英文告诉要买炸鸡翅的客人,他的手上正握着几张脏得没头没脸的Food Stamp。那人听了,一脸的委屈,满腹牢骚地咕哝个不停,说他在任何商店都是一块兑一块的,怎么一到东方红,就像上了外国人的地,可以被人乱敲竹杠。
“要买就买,不买就给我滚蛋。懒得跟他哩哩啰啰。”刘二斜了客人一眼,用中文告诉小鱼儿,“我们不是国家指定收Food Stamp的店,收了那玩意儿,还得通过关系找人去兑换,烦不烦啊!对付这类黑猫一定别手软,也别怕得罪他们。他们的心理素质特强大,无论你给他多少白眼,他第二天照样厚起一张老脸来餐馆。”
那人叽叽咕咕了半天,还是遭了剥削,一比零点七的兑换率,买了四个鸡翅膀走了。小鱼儿心想,刘二这家伙也过分,人家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吃水还打挖井人。正想着,抬头一看,都十一点半了,他开始洗茶筒、扫地、擦工作台,老黑该不会来了吧?
他高兴得太早。大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晃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弯下腰,从裤脚的某一处掏出一大把各式各样的硬币,往柜台上一放,稀里哗啦地在台面上乱滚,有Peny(一分),有Nickel(五分),有Dime(一毛),有Quarter(二毛五),其间还混杂着污泥和树叶儿。不知是从大街上捡来的还是从大街上讨来的。总之,他们饿坏了,要用这一把硬币换一盒炒饭,至于这一把硬币有多少钱,他们不清楚,一盒炒饭要多少钱,他们也不清楚,你老板点清看着办好了。你们说什么?要关门了?那对不起,我们饿昏了,爬不动了,今晚就睡在你们这儿,总比外面风吹虫咬强。
俗话说,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歪死缠。刘二平时也够刁歪的了,此时也只得骂两句,喊厨师重新架锅炒饭,厨师们刚收拾完毕,一听还要干活儿,没气得半死,边炒边咒这两个游魂撞尸不得好死。小鱼儿也跟着倒霉回不了家。
“那些老黑真不是东西!”打完工回到家,小鱼儿向宋云青抱怨,“该吃饭的时候不来吃,尽在颠三倒四的时间出来晃荡。”宋云青低声招呼他:“小声点,帕垂都睡了,他这学期选了课,白天起得很早。”
“他的那个非洲妹妹呢?叫什么叙利亚(Syria)的,今晚没在这儿睡?”宋云青说:“是塔提亚(Tatia),好像吹了。他说那女孩想搭他的桥混绿卡。”
“帕垂都生出这种肠子,稀奇。”小鱼儿吐了吐舌头,“我还当他是最简单的动物。”
“这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帕垂的一个表哥同一个加纳女孩结了婚,女孩拿到临时绿卡后就开始闹,还背着老公跟人走私。后来他表哥也狠了,坚决不在绿卡转正的文书上签字。”
他转过身去,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你下学期UNIX的教科书,我想法给你弄来的,怎么样?又给你节约了五十刀吧?还有,你的电脑修好了,你可以用了。”
“谢谢宋大哥。”他的脸突然红了,眼底飞过一缕流光。宋云青小声催促道:“还不快去洗澡?动作快点,别把帕垂惊醒了,免得白天又要戗我。”
小鱼儿带着浑身的热气从浴室出来:“忘了告诉你一件大事儿,你猜罗霞跟谁跑了。”
“你还当是新闻啊?”宋云青笑了笑,顺手抓起一本床头的书,那是一本《Java 2 Certification》。过些日子,他准备去参加Sun公司的证书考试。
“你早知道了啊?”小鱼儿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分校忙,没机会跟组织联系。那罗霞的事还是刘二告诉我的。他说他叔叔可宠她了,还准备在山上的湖边给她建栋大房子。”他长长吹了一口气:“还是女人好啊,只要生张好皮毛就能享受荣华富贵。”
“你的皮毛也不差啊。”宋云青抬头笑道,“说不定哪位富婆看上你,包你一生锦衣玉食。”
“宋大哥,怎么能这样说我?”小鱼儿满脸通红,柔媚的灯光一打照,真是娟逸动人,女孩儿一般的水嫩。“那可不是吗?”宋云青安心同他逗趣儿,“你不是羡慕罗霞吗?你比她还年轻,前景更加光明美好。”
“宋大哥……”小鱼儿忽然走到他的床前,声音含羞带怯,面色比霞光还亮。“你怎么了?”宋云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莫不是发烧了?”他这一摸一问,小鱼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一道电光石火,心脏“咚”地一下跳得很异样。他猛地推开了他,断然而抱歉,“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开你的玩笑。时间不早了,上床休息吧。”
熄了灯的室内一片黑寂。宋云青说:“小鱼儿,我当你的大哥还行,但是当不了你的老妈。”他说:“我明白。”夜很深了。窗外月色横空,花梢弄影。白雪公主的倩影落在帘子上,像今夜梦中的一片浮云。都是浮云。
莹雪彻底累倒了。好在从夏季到秋季开学还有两个星期的空档。她昏睡了两天,昏昏默默醒来后,凌乱的屋子空无一人。她饥肠辘辘摇到厨房翻冰箱,冰箱早已空了,连个鸡蛋都没剩,幸好壁柜里还有些面条。她打开电炉烧水的时候,纪林进屋了。
“哎哟,睡美人,您终于醒了。”他把一个白色的外卖盒放在桌上,那是他吃剩的外卖,“也不知是哪家的王子把你吻醒的,反正王子不是我。”
午后的阳光正好晃在外卖盒上,雪亮亮的,刺得她的眼睛痛:“你就知道你自己,怎么不给我买一份?”
“我怎么知道你活过来了。”纪林回答,“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妈来了电话你都不知道。”
“妈来过电话?”她心里一惊。
“不仅妈来过电话,肖云章露露方亭罗霞黄樱子都找过你,可是我叫不醒你,只好说你冬眠了,不,应该说是夏眠了。”莹雪苦笑道:“干吗不说我与世长辞?”
“还不是你自作自受。”纪林一直憋着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看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乱七八糟的,跟熊洞有什么区别?你先前教训肖云不收拾房间,还当自己是个榜样呢。你聪明能干啊,两个Summer选了四门课,没人比得了你,但你不能不做饭啊!你看这两个多月跟着你,顿顿方便面、速冻水饺,把鲁明阳都吃跑了,我也要吃到棺材里去了。”
“你自己没手没脚?你当你是个婴儿?”这时候水开了,莹雪忙把面放了进去。
“我不是婴儿,但我是有家的人。”纪林加重了语气,“莹雪,你要不安心跟我过,你就展翅高高飞翔吧。”
“随你的便!”她背过了身子。
“宋——云——青。”是纪林的声音,更像地狱里的声音,他要看莹雪的一张脸变成鬼脸。莹雪转过来的脸确实变成了鬼脸,鬼脸也喊了句:“孟——玉——如。”就像被吸血鬼咬一口也成了吸血鬼,现在屋子里两个鬼在对峙。
是纪林先变回人的。前些日子,总觉得似有非有的风影子缠得他心慌,他和鲁明阳偷偷约好,暗地里跟踪了莹雪好几周。折腾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抓住,纪林除了欢喜还有几分心空。
他说:“莹雪,其实我相信你。我还是愿意和你一起过。”
“这日子怎么过?我们还是夫妻吗?”
纪林说:“我们是夫妻,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
莹雪笑道:“你从前更冷,那时我们还是新婚夫妻。”
“你又在翻老账,算来算去一辈子都扯不清。”纪林坐在沙发上,沮丧地抱起头,像抱起沉重的铁,“纪美就要来了。”
“纪美就要来了。”莹雪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来了先让她睡客厅的沙发。这张沙发一拉出来就是一张床。”她挑了根面条含在口中,像在嚼橡胶,饿了这么久了,居然没有吞下去的欲望。
“秋季你打算选多少门?”纪林淡淡地问。听莹雪选了五门,纪林忍不住叫起来,“又发什么疯?这个夏天你还没有疯够吗?纪美马上就要来了,我们都要花时间帮她。你……”话还没完,电话铃大响,“肯定是你的,不是肖云就是方亭。”
结果是鲁明阳找纪林,他约他有要事相谈。莹雪笑道:“什么要事?莫非还想回国找老婆?”
“你好话不说,好意思嘲笑人家。”纪林趁机把愤怨都倒了出来,“都是女人害的。如果不是她,鲁明阳完全可以在夏天多选两门课,然后一鼓作气在年底毕业。”
“他是人穷怪屋基,米少怪饭稀。真要安心年底毕业,秋季干吗不多选两门课?”
“说得轻巧,他要选Compiler Construction(编译系统),怎么可能再加两门,怎么有精力找工作?”纪林愤愤不平,为朋友也为自己。
莹雪的声音低了:“我下学期也选了Compiler Construction,都说是系里最难的课。”
“你选了它还选了这么多课?莹雪,你想当什么模范?要不要学校给你发奖章?”
她很有信心地笑:“模范我当不上,但是明年五月跟你和鲁明阳一同毕业。”
“知道你行。别忘了纪美就要来了。”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纪美无论怎样横,但还是对你服气,你得拿出当嫂子的表率来,是不是?”
她一下就没了语言,呆呆地,看窗外的天不再明朗,乌云越积越厚,像一头黑龙朝这边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