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那么悲哀,酸楚一子涌到莹雪的胸口。她又何尝不想呢?日里夜里都有他的影子,干脆闭上眼睛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于是她开口说话,那么清晰干脆的声音,却是一个“不”字。她自己都愣了。他恼了,声音也高了:“这就是你的心?”
她轻柔地说:“我还在等你的话,你让我来你家,到底是件什么重要的事?”
他什么也没说,依然在抚摸她,她的身体酥软而潮热,像亚热带的沼泽地。他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其实心头也明白,可自己还是要来。她不问他了,她说:“我口干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他果然中计松开了手臂,她趁机从床上起来,执意要跟他走。“怎么着?不相信我啦?怕我在水里下蒙汗药?”他把玻璃杯放在冰箱的制冰器下,两三块冰发出清亮的脆响。他转过身来,橘黄色的果汁晃荡了两下,“要不要我先尝一口?”
“那你先喝吧,谁知道杯子里放了什么玩意儿。”
“这水里面有春药。”他扬头喝了一口,“糟了,我已经中毒了!”再顺手将她拉入怀里,手轻轻一抬,果汁自动喂入她的口中,“喝下吧,宝贝,等药性发作后我们一起上床疯狂。”
“你这个流氓!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她红了脸,霍地抢过果汁,“啪”的一声放在饭桌上。他说:“你别恼,我只是心里太苦。与其让三个人痛苦,还不如让两个人快乐。”
“我做不到。”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满脸凄凉的样子。他顺势搂紧了她。她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蓦然间,心头有毛茸茸的虫咬她,真不知如何自处?“云——青——”声音从他的怀里飘了出来,像一只蜻蜓颤在小提琴的琴弦上。“我在。”他的下颚擦在她的发际间,嗅到了一脉淡淡的香,仿佛刚开的栀子花。他闭上了眼睛,忍不住要沉下去,沉在花香的深处。
她的身体漂浮不定,既然已在风起浪涌的海上,干脆让波涛吞噬了自己?“不!”每到关键时刻,她总是发出让人扫兴的声音,他似乎习惯了,又一次依了她。
室外的阳光很灿烂,静静照在流水上,像一河闪动的银子。橡树浓荫间,鸟儿和虫对唱对闹,满树满地都是叽叽呱呱。河畔起了风,送来一些只有春末夏初才有的花草味道。他受了挫,一直静默无言。她只好主动点:“你刚才不是说,你们的房东要卖这栋房子?”
“他喊三万五,估计还可以还价。”他嘲谑一笑,“想不到吧?三万五就可以在美国买栋House(独立房子),还可以假冒花园洋房,寄张照片回家又可以骗倒不少人。”
“就三万五啊?小翠都能买,餐馆打长工的谁买不起?只是中国人喜欢好区的房子,好区才有好学校。”
他说:“别担心下一代的问题,孩子读书可以往私立学校送啊。这房子坐南朝北,门前有河门后靠山,难得的好风水。”她听得面红耳赤,什么孩子读书、下一代的问题,心有默契,承载了某种神秘的特殊,那是半明半暗的甜蜜和暧昧。
然后他问她,就像丈夫问妻子:“快十二点了,去哪儿吃饭?附近有家店,名叫东风红,刘麻子开的,”
“我不饿。”她也觉得怪,只要跟他独处,整个人像中了魔,飘的、虚的、不落地的,成了半个仙人。
他知道她怕在东方红见了熟人,于是说:“我给你弄饭如何?”她笑着问:“当真吗?”
她所接触的北方男人,没几个喜欢待在厨房的。就说鲁明阳吧,他是受不了双重饥饿,才赶回家娶亲,目的是要解决双重饥饿,一个上面,一个下面。罗霞来美之前,鲁明阳的日子是地狱。他从小到大不知道厨房的方向,他母亲给他灌输的:有本事的男人不下厨房。母亲的话还有错吗?到了美国他连蛋炒饭都不会弄。总不能天天吃汉堡吧?他把鸡翅膀鸡大腿扔进锅里一阵煮,熟了蘸着酱油吃,吃得他狂吐,做梦也在吐。
阳光穿过河畔橡树的枝丫落在莹雪的身上,她突然说:“你的故事呢?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他仰头看橡树的枝丫,满脸满眼都是光影子,还有过去的影子。她是二外的系花,长得可以说是十分漂亮,气质也好,把同宿舍的哥们儿看得口水直流。他那时候真的意气风发,这就是男人脸上的光。但这个光可不是一直都亮,想要充电必须花钱流血。
“于是你到外面接活儿?”莹雪问。
“是啊!我又没本钱经商,当然只有挣那个辛苦钱。”他苦笑一声,“为了她,中关村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序我都写过。有时候自己根本不会干的东西也先接下来回家自个儿琢磨。我必须挣钱,因为她要买高级的时装,还有进口化妆品,我们在外面还租了一套公寓,开销加起来不是一个小数字。”
“她可真贵啊!”流水绕过水中突兀的岩石,泠泠地响。她心头揉搓出橄榄的味道,“谈恋爱又不是谈钱。”
他似笑非笑:“但是她不同啊,如果养不活她,她肯定要跟其他人跑。她寝室有个女孩,人长得不如她,男朋友开的是宝马。我当时真怕,如果她跑了,很多人会看我的笑话。我必须拼命地干活儿。那时候真傻。”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她用的一种收缩水吗?女人化妆用的,就跟中指头大小差不多,要花几百块钱,一支进口口红也是这个价。一条裙子一两千块钱也罢了,毕竟那么大一块,可那些口红和乳液什么的,一点点狗尿就得花几百块钱,你说值不值?那化妆品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利,真恨不得丢一颗炸弹把柜台给灭了。”
“都是你自找的,有什么好抱怨?”她低下头,朝河里丢了一颗石头,“扑通”一声,流水也在宣泄不满。他说:“我确实在自讨苦吃,但我得养活老婆啊。”
她肩膀抽了一下:“你们结了婚?”
“除了没领那张证书。”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是没能守住她。有一次,我为老板赶活儿几周都在办公室,等我熬得两眼通红回家的时候,她变鸽子了,知道她跟谁飞了?”
“谁?”她好奇极了。
“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朋友,他有宝马车啊。”他低下身子,顺手捡了块石头朝前扔去,远远地,河面上溅起一朵浪花,转眼就随波而逝。
“都过去了,我早就无所谓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莹雪,我告你一句实话,虽然跟她做了几年的夫妻,但现在想来,我对你的感情还是重得多。”莹雪默默地听,心底像有细水流过,温暖而滋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怅惘道:“你当时一定气疯了吧?”
“我确实气疯了,根本就想不通。朋友之妻不可夺,这算是什么朋友?我提起把刀就跑去找他拼命。”“云青!”莹雪心里一紧,忍不住喊出声来。
“我没砍了他,反被他手下人砍伤,血流了很多,他们怕出人命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见我是打架受伤的,麻醉也没上就开始给我缝线。”
莹雪心如刀割,泪水已经跑出来了:“你怎么会这样冲动?我哥小时候也常出去打架,记得有次受伤后送进医院,医生也是故意不上麻药。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听见他在里面惨叫,那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我也痛得想朝地上滚。”
莹雪在他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阳光照在结了疤的伤口上,有泪可落也是幸福。她还没来得及诉尽,旧事重叠落在她的眼底:父母的灵柩那么黑,监狱的铁丝网上爬满了荒草,荒草后面闪过王老师的脸,冷得发青。不远处传来纪美的大笑,好像她什么都知道。莹雪打了个寒战:“她要来了。”
“谁要来了?”
“我的小姑子,她马上就要来美国了。我想我该回家了。”她茫然站起来,泪水还在她睫毛上闪。他没有再问,只是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厨房的角落立着一根钓鱼竿,他笑道:“想不想吃活鱼?你想象不出河里有多少鱼,我两分钟就可钓上一条来。很多老美只吃海鱼,不吃河鱼,嫌太脏。但老黑跟我们中国人一样,没那么多穷讲究。他们也能吃鱼头。”莹雪低首垂眉:“别弄得那么复杂,有没有方便面?”他笑:“第一次上我家就请你吃方便面?”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什么我都快乐。”很干净的一句话,像清水流在阳光底下。她红了脸,但也没觉得尴尬。“真是个好孩子,”他听得暖心,忍不住再次揽她入怀,“不知道怎样爱你才行!”两人默然相拥。有什么办法?纵然相逢又相知,却难相伴又相守。
厨房的百叶窗帘上,树影慢慢地移,花枝悄悄地摇,一两声鸟啼声破帘而入,清脆而愉快。莹雪一下醒过来:“云青,该下方便面了。”
“这康师傅方便面,老黑也爱吃。帕垂每周都跟我去中国店,什么都想买,水饺、元宵,还有月饼和绿豆糕。帕垂有次对我说,白人笑黑人爱啃西瓜。我说这有什么好笑,中国人也爱啃西瓜。中国人几万年前跟老黑应该是一家。”
“赵伟是学生物的,他说东方人跟黑人有近亲血缘,白人似乎跟我们远些。听露露讲,有天晚上托尼累了,她好心给他煮元宵。元宵快好的时候,黑色的豆沙馅外面隐约看得见,托尼吓坏了,忙问这是什么东西,活像眼珠子似的。”
“只有白人想得怪。我老板说,他年轻时到他老婆娘家做客,她的家人是东欧移民,招待他的菜居然有猪大肠,他当场就吐了。”
两个人都笑了。她喜欢和他这样闲聊,很温暖很贴心,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汤雾袅袅地飘在两个人的中间,他说:“这次凑合了,下次再认真请你。”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心头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