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林期末考试都拿了A,自然有些飘飘然。晚餐桌上,莹雪为他盛了一碗汤:“我就知道你是聪明的,虽然拿过C,还不是把GPA(Grade Point Average,平均成绩点数)追到3.5以上。”
“你怎么知道我的GPA?”
“我自己算的,你每学期的分数,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还是老婆最关心我。”纪林表面感恩,心头却在打鼓:她这么厉害,可看得穿我的心。
“你下学期打算修几门课?”纪林问。
“四门。”莹雪说,“一门研究生、三门本科。其实也就三门,332这门算是复读了。”她似乎胸有成竹。
他看了一眼表:“我得走了,戴维斯又给了我新任务。”忙是好事情,暗示你的重要和能干。纪林明白,每次都干得一丝不苟。
“那你去吧。”她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纪林,我想同你谈……”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他已经开了门,扭过头来看她。
“没什么,我心里……”她又忙说,“你去吧。”
他推门而去,心想大概又是肖云那一摊子鬼事。人家去不去新泽西州关你什么事?她有她老公照顾,你莹雪瞎操什么心?
冬天的夜来得快。刚吃过晚饭,窗外的树影和山影,都沉入了浓郁的暮色中,依稀的轮廓,像她昏暗的心境。期末结束了,寒假开始了,新学期就要来了。开学了,上课了,一切都来得遽然和仓促。他来了,我们认识了,我有了资助。宋云青。一颗心在胸腔里一起一落,她异样地不安,却隐着异样的喜悦,淡淡细细的,像月光下的花影和水色。
黄昏的太阳照过玻璃窗,金晃晃地落在计算机显示器上。显示器上是Access表格里密密麻麻的数据。宋云青说:“下学期,你要做一个新Showcase(节目演出)的Database(数据库),但你可以仿照我的格式。”
莹雪说:“但我不会写ASP(Active Server Page,动态服务器页面),老板要求网页要和Access相连,用户马上可以查到数据。”
“你别理艾第,他就是这个急吼吼的性格。程序的事你不用愁。”
“谢谢你。”她声音低柔。
“不用谢。”他声音有力。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凝重压抑,两个人站在办公室的服务器前,都没了言语。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她和他相约在戏剧系的办公室,她安慰自己是正大光明的学习,正大光明吗?却似乎夹了份秘密和默契,心照不宣,又昭然若揭。她看见窗外的一棵老橡树,叶子在风中颤颤地晃,像飞起来的黄蝴蝶。她一直以为橡树是常绿的,不落叶的,没想到也有橡树叶要变色,然后化作蝴蝶飞去。
“你说我们的Server(服务器)会遭到病毒感染吗?”莹雪低头看桌上的ZIP驱动器,无话找话。
“应该不会吧。”他眼睛凝神地看她,他似乎想闯入、想冒险。
“病毒的Code一般用什么语言?”他的目光炙热如火地罩在在她的头顶,她不敢抬头:“你写过病毒Code吗?”
“曾经用C语言写过。”他眉头上了结,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忧惧,他说,“算了,别提旧事了,人该多积德,少干坏事。”
“宋云青,你有女朋友吗?”她费劲一笑,尽力把声音修饰得轻快柔滑。
“没有。”他老实回答。
“可是我听人家说,你有好几个老美女朋友。”她纯粹无话找话。
“是啊,美国之音的广播,过两天再广播我有几个混血小杂种,跑来齐声唤我爸爸。”
“没有就好。”她笑道,说不出的轻松愉快,不知为自己还是黄樱子,“黄樱子,好可爱的姑娘,你们两个正好一对?”
“正好一对?干吗不从养殖场里牵一头活的跟我配对?”
莹雪笑是笑,却真的来了劲,大概每个女人身体里都有红娘的基因:“人家黄樱子在国内可是医生啊,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好。”
莹雪说的倒是真话。她和黄樱子似乎有缘,初次相识就谈得投机。黄樱子不仅学习好,手也巧,打毛衣、钩花、绣花无所不能。那一件白色空花背心,粗看柔媚淡雅,细看玲珑精致,莹雪拿在手上,比在身上,一个劲称奇。
“你的手怎么这么巧?”
“我读书的时候,有位教授对我们说,如果以后想当外科医生,现在就得有意识训练,男生可去学雕刻,女生可去学钩花绣花。”
“难怪呢,外科医生的手。”
黄樱子也很高兴:“既然你喜欢它,就送给你吧。”
莹雪先是客气,后来也欣然地收了,然后越聊越深:“樱子,你有男朋友吗?”
她知道她住在校外,跟一个韩国女孩和日本女孩共用一套公寓。“还没有呢。”黄樱子倒也大方,“有杰出的候选人吗?给我介绍一个吧。”
“你还需要介绍?你不要眼光太高,挑得头昏眼花。”
“我身边的科学家也不少,可惜不是毛病太多,就是眼光太高。”
“你住校外,没有搬来秋谷,秋谷的单身不少呢。”
“秋谷的长舌妇太多,一天到晚都帮美国之音制造谣言,我的一个师姐曾经住在那里,一见面就给我讲谁和谁乱来,谁家的男人根本不行,谁生的孩子不像爹倒像隔壁的王医生。”
“谁是王医生啊?”莹雪笑了笑,又说,“你在国内也是医生,为什么不考执照呢?我知道有些中国人考了Board(医生执照),当了三年的Resident(住院医生)后,自己开业行医,轻轻松松挣二十万。”
“谁说轻轻松松二十万!三年后就行医,只是普通内科或家庭医生。如果做专科医生,手术科,麻醉、放射什么的,在做完Resident后,工作好几年,才有可能拿二十万。一般内科、儿科和家庭医生都拿不到二十万。”
黄樱子笑道:“我有不少的师兄师姐都过了Board,能马上找到Resident的也是凤毛麟角,找不到的就去医院当Volunteer(志愿者),先挣些经验再说。我有个师姐在一家大医院做Resident,她的英文和技术都是很棒的,但老美根本不理她。有一次参加抢救病人,因为有几句话没听懂,被她的老板狂骂了一顿,说我们平时跟你说得慢,是怕你听不懂,关键时候谁敢误半拍?骂得她偃旗息鼓,再也没有信心。前天跟她通电话,她在医院很不开心。有些病人抱怨她态度不好,虎着一张脸,从来没笑过。她说她在中国看病的时候就是这张脸,对病人有什么好笑的?那些又肥又丑的老黑老白老棕,浑身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大疙瘩,去检查他,摸他的时候还要温和地笑,你笑得出来吗?没恶心得呕吐出来都算好的了。”
莹雪笑道:“我听着都难受。”
“难受的还在后面呢,你听我说。”黄樱子进入了状态,故事高潮迭起,“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急救室送来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黑女人,身体庞大得把Examination Table(病人检查床)都快压断了。”
“她得了什么病?”
“拉不出大便,已经憋了整整五个小时。”黄樱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就为这个看急诊?”
“全部医生即刻进入紧急状态,我师姐的老板命令她和另外一个实习医生,一人站一方,同时掰开她的半边屁股。”
“怎么了?”
“奇迹出现了!”
“什么?”
“她肛门里的东西,忽然像条蛇,猛地蹿出来,一直蹿到天花板,又落到……”
“我求你,不要说了。”莹雪笑得抬不起头。
“我不说了,只补充一句,最后现场的清洗工作,还是她这个中国医生来干。她说她想转业,去读个什么医学统计。钱少点,但心情愉快点,活得长寿点。”
在美国当医生确实不容易。
“你有完没完!当什么不好,偏要当媒婆。”
宋云青越是反对,莹雪越想干,她要证明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没有杂念的缠绕,她要促成黄樱子和宋云青。只要促成了这段姻缘,她心头蠕动的阴暗的虫,就会变成光明的蝴蝶,翩翩飞走。
她低眉叹气,恍惚想起玉如,她娇柔的身段和面容,在洒满阳光的梧桐树下,像一首婉约的词。难怪纪林忘不了她。于是机械地说:“黄樱子模样漂亮、身段娇小玲珑,你应该很喜欢。”
“谁告诉你我喜欢娇小玲珑?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还要你来指导?我喜欢高挑而丰满的,就像你一样!”
莹雪傻了,傻乎乎地看着他,何处来的一股力,从四面八方堵她的胸口,好一阵子出不了气。她低下了头,他也不知怎样再说。一份隐约的犯罪感和窃喜感在心底滋生交织,一红一白,化作两朵花,温柔地开。空气里似乎弥漫出神秘而幽暗的花香。他们都是成人,只能暗恋花香的喜悦,却不能打开花朵的秘密。
那晚他送她回家。两个人走在戏剧系的过道上,都没有吭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突然挽住了她的腰,她一阵战栗,如电流全身,片刻间还是推开了他。两人上车的时候,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车开得很慢,自从车上有了她,他的跑车也变成了乌龟。
她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宋云青,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你帮我补课,教我做网页,我……”她停了一下,直直的望着车前方,“我不要再给你添麻烦。”
“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他平静地一笑,“人有时候很傻,明知此路不通,还是要碰个头破血流。”
“退一步,海阔天空。”她说。
“如果我聪明,早就退了,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
这时候,车停了,家到了,她应该回家了。她推开车门。“莹雪。”他喊住了她,声音带着无限的感伤和无助,她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瞩,时间和空气都化作了前世的虚无。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久,他才叹道,“回家吧,莹雪,我再也不打扰你了。”
“不要这么说,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冲她一笑道,“好吧,朋友,再见!”汽车绝尘而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冬夜凄凉无声,只剩下离别的惆怅。
宋云青一个人开车的时候,速度相当快。他吃过几张罚单,依然屡教不改,又安个雷达在车内,唯恐中了警察的十面埋伏。想着莹雪,他心乱如麻,一片迷茫,怎么会爱上这个结过婚的女人?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她的影子就落入了他的心波。风吹水涌,涟漪四起,难道是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