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雪和纪林回了家,只见客厅雪亮,一对小夫妻正在厨房叮叮咚咚。男的个子不高,偏瘦,拿着勺炒菜,病蔫蔫的受气样子。女孩却很高大,短头发,浓眉黑眼,精明、干练全都写在脸上。她切菜的速度很快,咔嚓咔嚓,很有气势地响个不停。莹雪没有猜错,他们正是爱吊嗓子的小文和小李。小李转过头来,一张瓜黄的脸,眉毛苦成了八字,他说:“我们也在等秋谷的空房。”
“秋谷现在是中国谷。”小文边说边看了眼莹雪,手中的菜刀依然咔嚓咔嚓很有威力,“反正是张家吵架、李家离婚,第二天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谁谁两口子打得鼻子都歪了;谁谁下了第三胎还是个女孩;谁谁床上没反应像头死猫,老公只好流落到街上找野鸡跳舞。”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小文收了声。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下来,主动与纪林握手:“我叫赵伟,在生物系,我早听肖云说过你们要来。她急得不行,一个月前就开始找房子,又去教会联系家具,还邀了一帮男生帮她抬家具。”
“这儿的小伙子谁不对肖云献殷勤?换个人试一试,你喊得动?”小文冷笑一声,“我听人说,她故意装疯卖傻谁也不想定,像猫一样玩弄着这一群老鼠。”
“肖云单身又可爱,也难怪招人喜欢。”赵伟笑道。
“可爱?”小文的声音像仙人球,“你这话可别让老婆听见,小心她打工回家把你撕成纸人儿。”
“看看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小李吐了吐气,没有把句子说完。他看起来很累很虚,像个快要融化的雪人。
“女人怎么了?”小文鼻子一哼,眼皮半抬,“辛辛苦苦打工撑起一个家,最后还遭人白眼红眼。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恨不得摇身一变,成了单身,碰见像肖云这样的单身,就油头粉面去唱一出桃花戏。不过呢,肚皮子饿了、身子骨痒了,又赖皮厚脸地爬回家了,像一头夹起尾巴的公狗。”小文使了劲,菜刀一剁一剁地乱响,像隆隆的鼓声,声势浩大地配合她的高音,“男人生来就是贱!”
莹雪听得耳朵辣。小文在国内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怎么看也不该像个怨妇。回了自己的房间,纪林和她都不想说话,时差还没倒过来,晕乎乎地入了梦,梦里也有哗哗啦啦的水声和人声。
赵伟的老婆方亭回家了。今晚打工的小费不好,她的脚步很重,咚咚咚,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像闷雷。她愤怒地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响成了瀑布。她敞开冰箱,发现有人动了她牛奶的位置,明知房内已经有人入睡,就是压不住自己炮仗一样的嗓音:“我今晚霉得长了蛆!”“小声点,”赵伟说,“小费还过得去吧?”
“一大群黑鬼打我的铁(吃饭不给小费),吃得满桌满地的鸡翅膀都飞起来了,一分钱没有。这群死鬼、臭鬼、烂鬼,下辈子投胎变黑猪吧!”
黑暗中,莹雪听得一清二楚。想那黑人在两百多年前,从非洲大陆被强装入船,如牲口一般,卖到美国当黑奴,世世代代,血泪流成了江。两百多年过去了,并未彻底翻身。其实谁也没有翻身。
“我可以不跟黑鬼计较,可这样的日子长得连个尾巴都看不见。”方亭突然痛哭起来,哭得放肆无束。纪林也醒了。
“三年了,我一直在餐馆侍候死黑鬼。你读你的博士,没问题,两年后能找到工作吗?”
“楼欧润的那个实验确实离不开我。”赵伟的声音小得像病猫。
“就你好心,还在担心导师。”方亭的声音像冰针,“不是我狠心,你再不换专业,我就准备换老公!”
黑暗中的莹雪和纪林听得心惊肉跳,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两个人的身子碰在一起,莹雪顺势靠近了他,她感到他抱她的力度——他不像往常那样敷衍她——这个时候了,他们谁又离得了谁?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发紫,金澄澄的阳光抚摸过一片橡树林,满地浓重而婆娑的树影子。“莹雪,前面那栋就是我哥的房子。”肖云一边开车一边说。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房中一对巍峨的大圆柱,雪白照眼,与赭色的红砖强烈呼应,烘托出一派醒目的气势。房前是一片宽敞的草坪,春天开花的狗木树、秋天红叶的枫树、常青的橡树,排得疏落有致。武华夫妇没有小孩,汪容曾怀过孕,那时候武华还没毕业,前途渺茫,两个人放弃了这个孩子。总算挨到事业有成了,孩子却不来了。两个人也不急,上帝自有他的安排。
牛肉和土豆的香味越来越浓,在厨房里飘荡起伏。汪容一边切菜一边说:“莹雪,你是客人,不好意思让你忙了这么久。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肖云就……”汪容打住了,话锋一转,“你爸妈都还好吧?”钢勺子没有拿稳,跌进了汤里,莹雪胸口一阵痛,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仰了仰面,天花板亮得刺眼:“还……还好吧。”
两盒包装精美的西湖龙井茶尖,是莹雪给武华的礼物。她早听肖云讲过,武华对饮茶很讲究——春天喝花茶,夏天喝绿茶,秋天喝乌龙茶,冬天喝红茶。唯恐失去茶的原味,他爱用紫砂壶沏茶。送给汪容的是一条真丝大围巾,光润温柔,像水一样滑过肌肤,夜蓝色的底子,红梅疏影横斜,忍不住嗅嗅,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子的梅香。汪容笑道:“一看就是苏绣,绣得像活的,我去年在旧金山买的哪能同这个比?”汪容的家在苏州,睹物思乡,对莹雪也生出一种亲近。
吃饭的时候,武华发现纪林的话很少,几乎像在挤牙膏,问一句才答一句。“纪林,就你目前的领域,在美国不好找工作,你想不想变?”“如果要变,就往化工方向靠。”纪林说。
“反正都是变,还不如变到计算机系去。就算学化工,找到工作的中国人也就那几个熊猫。”肖云是直心眼儿,“你别看学化工的银子多,八万九万的拿得很爽,但没几个人撞得上。”
汪容接起肖云的话继续补充:“这年头,是人人学计算机。上个星期在教会碰到一个女孩,本是学《圣经》的,也在计算机系里选课。看她从《圣经》跳到计算机,上帝也要佩服。”
纪林皱起了眉,筷子夹起一片香菇又掉了下来。莹雪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众人,什么也没说。
武华笑道:“中国人嘛,什么来钱学什么,大势所趋,人人都在学编程。这轰轰烈烈的阵势,让我想起当年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可惜我生迟了。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光。”肖云嘻嘻笑起来。
“你是生在了盛世。”汪容瞥了肖云一眼,“什么都没耽误,大学一毕业就来美国,我们才是老了。”
肖云说:“老什么老?人在美国,五六十岁都可以当学生,我们班上有个老美,五十六七了,她说她明年毕业后重新找份工。”
汪容说:“中国人也有不服老的,说谁谁都五十几了,来了美国也学编程。对了,是张伟告诉我的,是他同学的老爸。”
武华笑道:“你说的那个张伟,是在地质系读博士吧?做实验做了一半,溜出去听计算机野课,回来被他老板抓住。老板说你不用狡辩,也不用编故事,我很清楚你去哪儿了。你们中国人很聪明,你去外边上课,我来给你付工资。”
众人都笑了,只有纪林没笑。莹雪注意到他的眼睛在看窗外,窗外有几处昏黄的灯,像瞌睡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