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嫁给纪林的时候,莹雪就知道他讨厌妹妹。纪美从小就恨读书,长大后爹妈安排的银行工作不去做,偏要当夜总会的模特儿。既然在夜总会工作,身前身后自然有一堆乱糟糟的人。纪林对她更是眉毛都没抬过,眼睛里沉着厌恶和鄙视,让莹雪感到一身的寒气。莹雪想起自己的哥哥,虽被关进了监狱,依然有种痛惜和牵挂,血肉相连的痛惜和牵挂。
莹雪天性与人交好,虽与纪美性格不同,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朋友。纪美曾带莹雪去看过她的演出。七八个身材靓秀的女孩子,在音乐的伴奏下,踏着猫步从后台鱼贯而出,或晚装,或旗袍,轻快幽缓。莹雪最喜欢的一个时装系列叫大中国风情,音乐和灯光非常地活泼,女孩们着大摆裙、大草帽,一个个依次出场,无论裙子还是草帽,颜色都是大红大绿,极有中国民族特色,整个场面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二人成了姑嫂后,纪美更是口无遮拦,常把外边的有色故事讲给莹雪听。
纪美去舞厅跳舞,正好撞见高帆从前的铁哥们儿。他见她居然搂着一个男的跳贴面舞,便朝她喊:“高帆还关在庙子里,你跑出来乐什么乐?还不给我滚回去。”纪美才不怕呢,她回驳道:“看别的乌龟蛋都乐成了王八,我为什么不乐?我不乐,难道高帆在庙子里就快乐?我现在快乐也是等他下山后侍候他快乐,难道一天到晚在家扮苦寡妇哼哼唧唧用小黄瓜自娱自乐啊?”
莹雪听了,自然不乐,她知道纪美耐不住寂寞,在外面花心,除了跳舞,肯定还有其他动作。她说:“你既然发誓要等我哥出狱后嫁给他,干吗还要去外面跟人家好呢?”
纪美“嘿嘿”笑了两声,光明正大地告诉莹雪:“高帆现在不在,我怎么办?人饿了要吃东西,人渴了要喝水。你老公在你身边,天天滋润着你,你哪知道我的苦!”莹雪哪曾听过这样的语言,虽然结了婚,也是羞得满脸通红,哪还敢再多问一句!后来细想,倒还佩服她的直爽。
有次纪林兄妹二人不知为什么大吵。事后纪美问莹雪:“你知道我哥为什么恨我?”那一年春天,纪美还在读职高,周末邀约了一大帮红男绿女上桃花山玩。一路疯疯打打,闹得桃花都晕死了。又想出一个怪招:八个男人分出两组,再挑两个重量相当的女人当接力肉棒。接力比赛开始了,看谁跑得最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抬着接力棒往前冲,冲到林子外的湖边再跑回来。
纪美被选成肉棒,两个男人抬她又骂她:“满身的贼肉外面看不出,其实重得像头野母猪。”纪美回骂:“这点劲都没有,还好意思自夸童子身,回家好好练习俯卧撑,以后别被女人气得捏死蛋蛋。”
纪林和玉如那时还是大学生,正好坐在湖边谈理想谈人生,哪能料到撞上纪美的实况演出?纪美头发凌乱、衣裙不整,被两个男人抬在半空中,腰间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肉。纪林见了,只恨不得跳到湖里去。纪美大大方方的,叫比赛暂停,边笑边跑过去打招呼。
玉如过于自爱,平素最厌举止不检的女孩,又有些自恋,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曾听过如此露骨露肉的话?与一群男人疯疯癫癫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纪林的妹妹?只当是个女流氓,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愣在那儿一言不发。
见玉如不理她,纪美气坏了,在朋友面前颜面尽失。没多久,兄妹又生口角,纪美争不过纪林,突然嘴一撇,鼻子一哼,对母亲说:“纪林的那个女朋友,我见过。瘦得像根草,风一吹就倒。要屁股没屁股,要胸部没胸部,还骄傲得不得了,自以为是仙女,呸!我说是个丝瓜精。听说从头到脚都是病,可钟纪林偏偏把她当成宝,若是把她娶回来,我们家就得开中西药房外加传染病医院!”纪林听了,气得肠子都紫了,如果不是父母在场,非把妹妹提起来朝窗外扔去不可。
莹雪心里一阵慌、一阵黑,她不厌恶纪美,倒是对玉如生出一种隐忍的嫉妒。“我连死人都恨!”她对自己说,“可是活人又怎能斗得过死人?”她想起了他们的婚姻,如果不是王老师的安排,如果不是肖云的帮忙,没有那两万多美元的奖学金,纪林会娶她吗?
那日的黄昏一直下着淅沥的雨,王老师对二人说:“事情办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出国,彼此有个照应,只有这样我这个当妈的才放心。”
王老师没说话的空隙,室内肃静无声。因为太静,莹雪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得没有节奏。一会儿,一颗心又似乎沉重地往下坠,连同她的呼吸,也一同下坠。她屏住气,不敢抬头看人,更不敢看他的眼,只见他的手先是握紧了拳头,后来也撒开了,手指松松的,像断了气的虫,垂在竹椅的扶手上。
“这也太突然了,我实在不敢接受。”纪林脸发烫、心发冷,说出来的话在空中晃荡,没有一点儿力度,“有更好的办法吗?”
“时间这么紧,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总之一句话: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去美国。”王老师声音不大,却很有劲,把纪林的话逼到了墙角,“你们两个,马上就准备结婚,这是第一。第二,纪林你抓紧时间搞你的申请表、推荐信、大学成绩单,我可以帮你一起理。第三,材料齐备后马上特快专递给学校,学校把I-20表(就读证明)弄好后,肖云会付钱给学校让学校寄快件。”
两个人同时抬头,只朝对方飞望了一眼,像是碰了钉子,又惊慌地闪开了。“还是先别结婚吧,等我签了证再说,”纪林咳了一声嗽,眉头锁成了山沟,身子朝前一倾,“如果我签不了证,那不是把莹雪给害了?”
“两万多的奖学金,不会拒签的。”王老师的声音是那么精神抖擞,“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随和并且很民主的长辈。”
莹雪一直没出声。她大脑一片轻飘飘的白,白得发黄。她微侧过头,望见窗外有一棵老梧桐树,快掉光了叶,微攲的树干在阳光下投下一处阴影,阴影正好填她空白的大脑。
纪美的声音在静夜里脆响,像黑夜里出了个小太阳:“我说莹雪,你听好,我这是正经八百的生意。我们夜总会来了几个俄罗斯小姐,她们有姐们儿在美国跳脱衣舞,据说搞了不少的绿票子……”
莹雪脸热了,心虚地望了眼纪林,纪林的脸早拉成了老马。
“纪美,你说的那些我们根本不懂。”
“嗨,我说莹雪,你会读书,会识洋码字,这么件小事都搞不定吗?给你交个底,阿黄的手里有个舞蹈队,绝对专业,个个是波霸,她们去广东和海南都跳过,动作很爽快。我们不会亏你的,莹雪,只要你能拉成这笔生意,我们四六开。别担心她们到了美国不敢脱,嗨!只要有美元,不脱?恐怕脱得比在海南还欢。”
纪林的手已从她身上移开,她的身体开始发凉。他下了床,径直走向窗前,干脆把背影给了她。“纪美!”莹雪果断地截断了话流,“我们这儿是深夜了,我找个日子再跟你谈。”
“你为什么要同她浪费时间?干吗不直接说不?”他转过身来,声音像冰柜散出来的冷气,“我搞不懂你,怎么和她有那么多的语言。”
她环抱双肩坐在床前,刚才他还温存过她的身体,身体这么快就冷了,她笑道:“姑嫂间的语言多了,难道也是种罪过?”
她的弦外之音似乎触动了他幽邃的心思。他低下头,又抬起头,像在给自己找勇气:“有些事,本打算一辈子都别拉出来见太阳,因为太丢脸!”
想想那一年,纪林才大二,有位同学突然跑来求他帮忙。纪林忙问怎么了。原来他弟与纪美是职高的同学,两个人早恋又上了床,那男孩嫌纪美不是处女要拉爆,纪美不服,跳起来喊:“呸!白跟你睡了,想不要就不要呀,以为我是香蕉皮,想扔就扔?要找处女,月亮上的嫦娥都不是处女!”
纪美哪能让人白吃馒头,跑到校外约了几个男生,扬言要把他修成公公。纪林一听,气得要命,觉得纪美比电视里的女阿飞还过分。他瞒着父母,去学校找到纪美。纪美说:“好吧,看在哥的分上我饶了他,但这便宜不能让他白占,他得请我吃顿饭,赔偿我的损失,还有那几个帮我的哥们儿。”纪美那年也就十七岁。
“你妈呢?她不知道教育纪美?”莹雪想起王老师,在课堂上总有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怎么对自家的女儿不生效果,像用了一堆假药?
纪林的头一阵晕疼,脑子里仿佛生了肿瘤,脸色越来越青,莹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头,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声音哑了:“既然谈到纪美,我不得不提玉如。”玉如这个名字是毒药,莹雪呼吸都紧了。可纪林入了角色,刹不住自己的话。
那年纪美还在读职高,就同一群男女在房间里滚着倒着,看黄花花的录像。那时社会还比较保守,他这个当兄长的脸皮都被她扯了三层,但纪美依然潇洒着自己的生活。刚上大学时纪林不愿接触女生,直到遇见玉如。他是发疯地爱上了她、她的冰清玉洁。冰清玉洁的女孩就该孤傲。他才不在乎周围的议论,他就是爱她的孤傲。
纪林的话变成了洪水,洪水像一群狮子向莹雪咆哮而来。他怎么不恨纪美?纪美常在父母面前胡说玉如,父母还没见她就开始讨厌她。兄妹俩拌嘴总是拉扯着玉如。有次纪美居然大声喊:“别看她表面一本正经,谁知道她在外面睡过多少人,睡一次补一次,搞得这年头是黄金有价膜无价。”
这就是纪美的语言,她说完转头就忘了,没想到纪林气得变形,说恨不得当场掐死她。莹雪霍地一惊。纪林的眼睛跳出一对火球:“我一直怀疑玉如的死!会不会是被她羞辱致死,纪美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声音尖成了银亮的刀,莹雪自己都吓了一跳。四目相凝,那么多的冷漠和困惑,怎么成了夫妻?他们刚刚还做了爱。是莹雪先静下来,她说:“你想想,纪美虽然言语粗鲁,但绝不是心狠手毒的人。说她害了玉如,还不如说我是拿刀的人。”
“我只是想不通!”纪林闭上双眼,说道,“怎么可能淋了一场雨就去了,怎么可能啊?我们曾经一块儿去竹海玩,遭遇过大雷雨,她浑身淋得透湿,一点事都没有。”
莹雪系上围裙,昨晚请客留下来的狼藉还巴巴地望着她。窗外是六月的晴空,湛蓝明净,像用蓝水晶打造的。橡树的浓枝滤了汹汹的阳光,金币一样的碎光闪动在草地上。草地的远处,有两只小狗甩开了主人,一跳一跳向前方跑去。
“托尼最爱狗了。”昨夜餐桌上露露的声音很甜,“刚领了一头Puppy(小狗),到处拉屎,每个月还得多交五十美元。”
“告诉他,你最爱吃狗肉火锅。”肖云一下就跌出了花主意,“看他还敢不敢养。”
露露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小狗又嫩又香,人人都当它大补。”
莹雪插了一句:“这样的玩笑话,老美不喜欢的。”
客厅的钟声清脆而果断,敲断了莹雪的回忆。每个人都是那么开心,可是她和纪林呢?昨夜的影子又网了过来,交织拉扯成一团,直朝她的眼前落。纪美的一个电话,就拂去了纪林的柔情。玉如真是她害死的吗?问号在脑子里蹦了两下,莹雪禁不住心惊肉跳。
那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夏日黄昏,纪林去了学校的GRE班,无法陪玉如回家。眨眼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玉如只好待在单位,听窗外的惊雷和急雨。忽然一道眩目的闪电,将一个女人的影子印在窗帘上,那影子便是纪美!她推门而进,怒骂玉如:你这个装处女的假货!休想嫁到我们家。玉如气得失去了知觉,淋着暴风雨冲回了家,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她,第二天再没有醒来。那是纪林愤怒的想象!
莹雪绝不相信。但纪林想不开:他们曾去竹海,途中遭遇过雷雨,玉如浑身湿透也没生病。莹雪不愿想下去,纪林和玉如的竹海,似乎淋雨也是一种缠绵。她只觉得揪心地难受。
她算了一下时间,准备给国内挂个电话。每一次挂电话,莹雪都报喜不报忧。她常对纪林说,我们在这儿再苦再累也不能告诉家长。他们本来就对我们担心牵挂,实话实说,只能让他们干急,到头来什么也帮不了我们。于是每次打电话夫唱妇和,向国内汇报平安吉祥。
王老师手拿电话,喜出望外,声音像喷泉的水珠子乱跳:“身体都还好吧?纪林的学习忙吗?你打工累不累?美国这几天热不热?你们平时要多吃水果蔬菜,开车千万小心……”还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提问,莹雪的答案也成了标准答案。
“纪林在吗?我想跟他说说话。”王老师说。
莹雪答:“他昨夜编程很晚,现在还没醒。”类似的谎言她应用娴熟。莹雪紧接着问,“纪美在吗?”
她实话告诉纪美,这个地方很保守,本来有一两家脱衣舞夜总会,也因为附近的居民抗议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纪美说你们是不是住在乡下?莹雪说乡下正好静心读书,纪美便不再问脱衣舞的事。莹雪回卧室的时候,纪林已经醒了:“你刚才跟谁说话?”他的脸像被酱油腌过。莹雪说,跟妈通了电话,顺便也同纪美聊了几句。
“是纪美嘱咐你联系业务吧?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废话!”他突然翻身坐起来,“我真的看不透你,既然我们已是夫妻,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莹雪的头呼地一下肿了,从里朝外膨胀,混着一种尖冷的痛楚。她陡然转过身去,泪水一下就汪了出来,她费力地朝窗外望去,远山绿树都成了水中浮动的暗影。
“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分手,他的脸色已大变,顺势把她拥入怀里:“我们人在异乡,都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就这一句话她的心就温润了。语音已微,柔情暂时堵了罅隙。两个人都很疲惫,他们偎依在一起,无语相言。
她和他靠得这么近,她听得见他的心跳,心跳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的杂音?她黯然神伤,话滚到了舌尖又吞了回去,落在肚子里打转,那个烫痛的名字。
一阵风吹来,吹得百叶窗帘子晃托托地响,阳光从帘子的缝隙筛进来,条条的白光,来回游弋在窗前的书桌上,书桌上放了一叠照片,那是纪美的。莹雪走过去,把纪美的相片拿起来,又搁下,“喀拉”一声,她拉开抽屉,把它们放了进去。
“莹雪,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莹雪转过头来,岔开了话,“最近有条关于露露的新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纪林笑起来:“你也传播起小道消息了?”
关好门窗的室内,空气里有份温润的融洽。用人家的故事来调剂自己的生活,也是种小小的乐趣。那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露露的老公托尼下了班。下了班的他自然脱下警察的制服,换上了便装,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中途他上了趟厕所,这时候闹鬼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刀突然比在他的眼前:“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你稍等,我全给你。”托尼坐在马桶上,可能公还没有办完,他不慌不忙往胸口处掏,掏出来的是一把银亮的枪,迅雷不及掩耳,只听“砰”的一声,歹徒脑门心开了花。
“真神啊!”纪林听后,兴奋道,“那歹徒不知道他是警察,否则也不敢抢他。”
“露露可是担心死了。”莹雪说,“要是那歹徒也有枪,动作也快,托尼不是也没命了吗?她一直希望托尼别当警察,换一个工作,否则她总有一天要得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