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考试的这几天,文霁光魂不守舍,人和心都是飘的,像半空中的风筝。他知道肖云有四门考试,一天一门,四天后才见得了晴朗的天。
她会改变主意吗?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中途来个电话又不影响她的分数。难道故意摆出高傲的样子,要我为她筋疲力尽?欲擒故纵,是女人最爱的伎俩,能利用的,也莫过于男人的原始冲动。男人不傻,静下心来什么都会想透。那个纤丽柔媚的影子,像水波纹一样,又荡漾在他的眼前。有几年的时光了,他还是忘不掉她,可是那么精致的一张脸,却有那么多的心眼。
来美快四年了,他Ph.D的课程早已修完。干的活儿,老板也常夸好。老板待自己不薄,资助年年都在涨。几年前实验室有个项目,其难度之高,像是在两个山头踩钢丝,无人能踩。老板无奈,只好让博士们毕了业。文霁光憋着一口气,定要攻破实验,一为自己添花,二也为国人争光。他知道实验的成功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不仅是短暂的荣誉,终身都会受益。他定了心,熬更守夜,圣诞节的前夜都守在实验室里。老板可怜他孤身一人,平安夜给他挂电话,想邀他来家中团聚。家里怎么没有人?试着打给试验室,马上就听到声音。老板感动得一塌糊涂。一年过去了,工夫不负有心人,实验明显见了光明,但光明后面依然是崇山峻岭,他知道自己被悬在半空,他不要退路。
他的那些中国师兄弟们,大都脚踏两只船,在计算机系听野课。很多人在戴了博士帽子后,也把计算机硕士当做副业给收进了口袋。文霁光看着也是看着,他相信自己选的路,走得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文兄,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一位熊掌和鱼都兼得的师兄,在加州找了份编程的工作,临行前对文霁光语重心长,“不读Ph.D吧,对不起党和国家的培养。不读计算机吧,对不起一家老小,更受不了老婆的那张嘴:谁谁又找到工作了,谁谁年薪七万八万,房子都买了。这个世界太大,而人又太小,生命中的一些选择常常是身不由己。”
他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又想起了赵伟。第一次见他,多有雄心的一个人。那时方亭还在国内。他和他一样,都爱工作,不为名利,只为那份喜欢的事业,和事业的点滴成功带来的愉慰。两个人时不时泡在一起,喝酒聊天,指点江山,那样的日子是爽到底的痛快,是大玻璃杯子里泡沫四溢的啤酒,也是绿草地上滚花了眼的足球。他曾对文霁光说过,不是白日梦,他真的梦过诺贝尔!中国人的聪明和勤奋,再加上美国的环境和条件,梦或许真能变成华丽的现实。
如今再见赵伟,头发乱了,皱纹多了,似乎老了五六岁,一见面不是摇头就是叹气:“我说文兄,不要急着找女人,娶错了你一生都是噩梦。”他知道他心头的苦。记得那个深夜,赵伟来他家喝酒,喝着喝着,一张脸挂着想哭不敢哭的难受。
什么原因?赵伟的爷爷马上就九十大寿了,他想寄两百美元略表心意,九十岁的老人还能活多久?还不是图他在世上多笑一天。方亭冷着脸说,还两百美元,一个林肯的铜板儿(一美分的硬币)都没有。文霁光听了二话没说,当场就给他开了两百美元的支票,几番客气后,他还是感激地接了。出门时恨恨说了句:“总有一天,她也会有那么一天。”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了情义,还不如分了,肯定是为了孩子,可怜的男人!
文霁光前思后想,心绪不宁,一抬头,又见海棠,海棠像极了肖云的笑靥。似乎他的耳里眼里、心里魂里,全是她的巧笑倩兮、娇音呢喃。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下亮了,还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便喊出了:“肖云。”
她婷婷然向他走过来。她的身后是一片清亮的蓝天,蓝天下的橡树是一把绿茸茸的巨伞。伞下的花儿早开了,红的黄的,金灿灿地耀眼,鸟儿在橡树上低唱。这人间的春天!
她倚靠在他的怀里,像一片轻柔的橡树叶子。“肖——云。”他轻声唤她,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很亮。他们曾经都在梦里期盼过这一天。“咚咚咚,切切切……”一阵强烈的摇滚乐,突然横在他们中间,肆无忌惮要震破他们的五脏。隔壁的笑声和尖叫声已经坏了两人的心情。
“干脆还是出去吧,不知隔壁引来的这帮人要闹到何时。”他说。他是知道这帮小年轻的,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干得出来。有一次两个男女喝醉了,居然坐在他的洗衣机上,脱了裤子,按下开关,赤身运动还要让轰隆隆的音响做伴。
他只好带她上了车,先开出去再说。刚开了几步,迎面扑来一部大货车,气势汹汹,像张开大嘴要吃人的老虎。“注意开车!”她慌乱地喊出声。
“相信我的车技,云儿。”
这一声“云儿”,如烟雨润在面颊,迷离而又温柔。他们的距离近了。她垂下眼睑,又缓缓抬头。车窗外,几处红楼白房,隐在橡树的沉荫中。美国人家,门前院后绿草如茵、百花如锦,可惜没有庭院深深,锁住满园的春色,人人都可以一览无余。他笑道:“美国是初辟鸿蒙的新大陆,有山有水,有好风光,就是没有亭台楼阁的点缀和诗意。”
“我们已经出了乔治亚?”
“我带你去西弗吉尼亚。”文霁光临时发挥。他按动了车内的CD键。John Denver(约翰·丹佛)像山一样的声音,和风伴云,仿佛自天边涌来:
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Blue Ridge Mountains,Shenandoah River
Life is old there,older than the trees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Growing like a breeze
……
纪林的考试还没了结,莹雪便收到学校房管科的通知。秋谷的钥匙到了手,隔壁的鬼嚣狼嚎也就拜拜了,拜拜的还有方亭的牢骚,比密西西比河还浩荡,比阿巴拉契亚山还雄壮。有了自己的空间,就有了自由的天地,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冰箱里的东西爱怎样放就怎样放,再不用担心拿错人家的牛奶和鸡蛋。
方亭一大早就出门打工了。赵伟昨晚做实验做到深夜,回家倒头便睡,睡得像死人。临近中午才醒来,起床后饿得头昏眼花。冰箱里也没剩饭,他只好东一根青菜,西一个鸡蛋,再打一包方便面,胡乱地把肚子填了。
莹雪进门告诉赵伟搬家的事,赵伟笑道:“我知道你们迟早都要走,秋谷的环境毕竟要好些。你们申请的是Two Bedroom(两个卧室)吗?”莹雪告诉他,他们申请的是一个卧室,所以不招室友。
赵伟这些日子面黄肌瘦,头发凌乱无序,还冒出不少的白发,迎着光,刺得人眼慌心酸。他说:“两卧室的宿舍,可以租一个出去。我们还不是一样,就这么个破房子还住了三家人,比老黑的贫民窟还过分。上次我老板想来看我,我都不敢吭声,怕吓死他了。”
莹雪笑道:“吓不死他的,你们的现金叠成砖头倒是可以打死他。”赵伟没接她的话,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她只好说正话,“至于房租,我们该再交半个月。我们中途一搬,你们也有损失。”
“不用了,”赵伟手拿筷子,狼吞虎咽埋在面碗里,“你们走不了多久,有人会搬过来。”
“可还是要空房啊。”
“放心走好了,我们不缺那个钱。”赵伟蹙了一下眉,眼睛血红地看她,她愣得不知说什么,只觉得空气快凝成了铅。她挤出些笑:“那我就先谢了。”说完便准备上楼。
“你真是个好女孩。”
背后的声音,像又沉又冷的风,她条件反射回过头,只听他又叹:“你们家纪林哪来的运气。”
“找到方亭才是你的运气。”莹雪说,“这儿的中国人,谁有她吃苦?她一年挣的钱比那些年薪五六万的都强。”莹雪没有胡说,方亭挣的钱不用上税,那些在公司拿工资的人,工资单上几乎扣掉了三分之一的税。
“钱多有什么用?”赵伟的声音还是沉。
“钱多怎么没用?昨天打工,我同罗霞聊天,她说她弟学车就是她出的钱,爸妈虽然也出得了这个钱,但是让他们高兴也是一种孝心啊!”
“孝心!”他嘴唇发抖,发出一声长叹,像受伤的动物。
莹雪一惊,不知他要说什么。他进入了一种情绪,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他引爆。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静静的,什么也没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赵伟在国内有个姑妈,退休后工资太低,物价又太高,独自开了家小杂货店。也是天灾人祸,遭了抢劫,她奋起反抗,被打成重伤,现在正躺在医院。姑妈和他不是一般的关系。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他的姑妈姑父也同大家庭住在一块儿。赵伟那时很小,什么也不懂,看小表哥喊姑父姑妈为爸爸妈妈,自己也跟着喊爸爸妈妈。初中的时候,他被亲生父母接回家,姑妈哭了几夜。每次春节回老家,他总是手舞足蹈:“我又要见我妈妈了。”
“我姑妈现在有难,该不该寄钱?”他呼吸急促,声音苦成了药,一只手抓住饭桌的一角,只恨不得把它劈下来。
“该寄,再艰难也该寄。”
“可是,方亭。”赵伟眼睛发直,嘴角的肌肉一阵阵抖,他讲不出方亭的原话:你父母一天到晚跟我们捣乱不说,削尖了脑袋就想算计我们的钱。现在怎么又蹦出了一个姑妈?你当我在美国开金山啊!弯一下腰就可以捡满手的黄金?过不了多久恐怕还有什么姨妈、舅妈、姨婆、舅婆的轮番登场出来唱穷。你还不是农村出来的,哪来这么多拉扯不完的三亲六戚,一个个像饿疯了的讨饭鬼?
“你需要多少钱?”莹雪干脆明了,不再问。
“莹雪,这……”赵伟的心一阵狂翻乱搅,他说,“你知道我的资助也不低,一个月也有一千六。”
莹雪只觉得好笑,心想我当然知道你的资助,你提不出来钱又有什么用?怎么不敢把支票开了先寄回家,给方亭来个先斩后奏?她当然没给他出这样的主意。“你等我一下。”她快步上了楼。他眸子里呼之欲出的眼泪,令她害怕和心寒。
“这里正好有五百块,我还没去银行存起来。”怕他过意不去,她笑着安慰他,“你知道我打工不缺现金。”
“莹雪……”赵伟忽然抓住莹雪的双肩,把她搂入怀里。莹雪没有挣扎,她居然佩服自己的冷静,她觉得他只是个伤心的小孩。最后,她像大姐一样拍了拍他的背。他醒过来,松开了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有些恍惚,像半醒的午觉,梦还缠在身上。要是纪林忽然回家撞见了刚才的一幕,或是方亭就在房子里根本没走,那世界不都乱了套?如果自己嫁的是赵伟?她真的想笑,不可能!不论他心有多善良,专业有多出色,感情就是那么没有理由。她还是那么爱纪林,为什么?不为什么!她突然发现自己经历了古怪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