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听着这话,心里一振。当然,他也清楚,这么大的工程,想真正做到刘凯副书记所要求的,并不是十分容易的。但是,只要有领导发话了,而且真做到了“我、平化同志、卫东同志,是绝对不会介绍一家公司的”,这就很不错了。一项跨度二十五个月的工程,投资一百多亿,盯着的眼睛自然多。刘凯副书记建议设立监督部门,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关键就是监督,而且要成为“有效的监督”。我们现在的监督还少吗?不少了,很大一部分是无效的。甚至监督着监督着,就与被监督者打成了一片。结果当然是“喊贼捉贼,与贼同席”了。这样的监督部门要有何用?要了,不仅没有起到监督的作用,反而成了个招摇的幌子。看看这些年的很多大工程,很多重点项目,都无一例外地请了监理部门。但最终还是,出事的出事,倒下的倒下。监督的缺失,或者说监督机制与贼机制相沆瀣了,不出问题才是最大的怪事呢!
发改委、建设厅、国土资源厅、财政厅等几家单位也先后发言,基本上都是承接着刘凯副书记的话头,表态再表态。言辞恳切,态度诚恳。
轮到程一路说话了。他望了望大家,又朝刘凯副书记看了眼,开口道:“应该说,当我知道省委将地铁工程的常务副指挥长交给我时,我的心里是十分不安的。有三点原因:一是这项工作本来应该是由政府系列来运作的。二是我刚刚到省里来工作,对很多情况还不是十分熟悉。第三呢,我是有点担心。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大的摊子,势必会很复杂。千头万绪,方方面面,我怕自己胜任不了,处理不了。刚才刘凯书记的指示,和各部门的发言,算是给我鼓了一把劲,增添了一些信心。工作嘛,总得有人做。既然大家这么相信我,我会全力以赴,做好这项工作的。为此,我也在这儿表个态。”
程一路停了下,喝了口水,继续道:“我表态就两点,一是坚持按照阳光操作的原则,搞好工程的招标工作,从一开始就杜绝暗箱行为;二是设立独立的监督部门,负责对整个工程的全程监督。这个部门不仅仅监督各施工方,监督指挥部各职能处室,也监督我和指挥部各位领导。我希望把自己置身在公开的监督之下,这不仅仅是对纳税人的钱负责,是对国家的投资负责,是对人民群众的安全负责,也是对我个人的负责。我就两点,谢谢!”
“很好,很好啊!”刘凯副书记带头鼓了下掌,大家也就鼓起掌来。掌声在会议室里,不算稀落,但至少也不能算太热烈。而且,在这人不多的会上,这种掌声就有些莫名。
程一路说:“谢谢大家,更谢谢刘凯书记!”
晚上,地铁工程指挥部的所有成员,在大富豪举行了简单的晚宴。按照刘凯副书记的说法是:“和和气气地开个头,扎扎实实地干工作!”程一路也喝了点酒,在这个场合,他不喝是不行的。承上,有刘凯副书记在;承下,他是其他所有指挥部成员的头儿。他必须得喝,就是摆一种姿态,他也得好好地喝几杯。何况,指挥部成员当中,还有好几个正厅级的干部。万事开头难,开头头个顺,将来也好办些。官场就是讲个规则,你游离于规则之外,并不能消解规则;相反,却很快就会被规则给淘汰。
发改委的颜主任,是接齐鸣的位子的。这人以前在底下市里干过书记,资格不算太老,但比起程一路来,已经算是老资格了。这会儿,颜主任端了酒杯,笑着对程一路道:“程秘书长,我们喝一杯。以后地铁工程主要还是靠程秘书长哪,我们跟着在后面做做辅助性工作。我先敬程秘书长一杯。”
“哪里?颜主任这话说重了。刘书记要把这事交给我,大概也是考虑到协调问题。工作还不得靠你们?特别是发改委。我为大家做好服务吧!来,喝了。”说着,程一路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颜主任也干了,说:“程秘书长好酒量,而且好酒风。佩服!佩服!难怪程秘书长到省里来之前,外面就有人传着,南州有个程一路,是个最会来事的人!哈哈,哈哈,果然哪,果然!”
程一路没有应,只是笑笑。这话他并不爱听,但酒桌上的话,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是认真不得的。财政厅的马厅长这时也起来,先敬了刘凯副书记,然后再敬程一路副秘书长。程一路道:“马厅长在财政部的时候,我去请示过。那是为了南州的一个重点工程争取资金的。我记得马厅长当时很爽快,一下子就同意了。我们都很感激啊!不想,如今在一个省工作了,还请多支持啊!”
“看秘书长说的……是有印象,有印象。现在你是领导了,以后还望多批评。在部里,我也算是老大不长进了。当了七八年副司长,到头来下到这儿来了。不过,江南好啊,我也喜欢上了。”马厅长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听着让人舒服。
“都一样,哪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今天晚上,这里只有刘凯书记是领导。”程一路撇开了话题,与马厅长把酒喝了。马厅长却并没有急着坐下来,而是问:“一路秘书长认得一个叫简韵的小姑娘吧?她说她认得你的,也是南州人。我上周回北京,几个朋友在一块坐坐,她也到场了,正跟我的一个企业界的哥们儿恋着呢。”
“啊,是吧?”程一路压根儿没想到马厅长会突然提到简韵,他的心里一下子往上泛起了涟漪,可是表面上,他还是笑着,说,“是认得。她原来是南州电视台的主持人。”
“难怪。很开放的嘛!我那哥们儿都三婚了,她还……”马厅长摇了摇头,见程一路低着头看手机,就把话咽了,坐到位子上,跟其他人说话了。
程一路看了会儿手机,又拿着手机出了门,一直沿着走廊,走到洗手间。关了门,对着镜子,他觉得自己内心里突然被一种悲悯堵住了。他站着,然后将手机放进袋里,开了水龙头,用手接了水洗了把脸。水是沁凉的,一到脸上,立即就像一条条小虫子,开始往深处钻。这些虫子钻着钻着,就把刚才涌起的悲悯给压下去了。压着压着,人也就放松了。他擦了擦脸,出了洗手间的门。刘凯副书记正站在走廊上,问:“酒不多吧?”
“没事。接个电话,顺道就……”程一路笑了笑,“不过,再喝也是不行了。不行了啊!”
刘凯副书记看来正在等一个电话,不时地拿出手机看看。程一路说:“我先进去了。”刘凯点点头。程一路进了包厢,几个人正喝得起劲。马厅长脸通红,正端着酒与颜主任在谈酒经,见程一路副秘书长进来,就道:“秘书长一个电话接了半个小时,看来是绝秘级的啊!我们正在等着秘书长过来,再继续喝呢!”
“你们喝,你们喝!我是不行了。”程一路坐下来,把酒杯子向边上移了移。
“男人可不能说不行……程秘书长哪,你这个年龄正是极品,怎么能不行?来,我再敬你一杯。”马厅长说着,端着杯子,绕着桌子走到程一路跟前。程一路也站起来,说:“真的不行了。我哪有马厅长的好酒量?我们不喝了吧?”
“那哪行?喝,我敬程秘书长,不,程指挥长。”马厅长话没说完,酒却倒到肚子里了。
程一路知道这个时候再说多余的话也没意思了,就端着杯子,把酒全干了。马厅长大声道:“程秘书长好酒量。我就知道嘛,在底下当过副书记的人,能没有好酒量?”
颜主任也插话说:“马厅长这话有道理。在底下,不会喝酒,就不容易成为一个最好的领导。当然啰,这并不是单纯地指工作。喝酒也是工作嘛!一路秘书长,是吧?当个副书记,市长,甚至当了书记,跟下面的人在一块喝酒,你可以摆点架子,意思意思,象征性地喝上一口,强着人家喝上一杯;可是,上面来人了,你就得换个位,你就得喝,而且是你喝一杯,人家意思意思了。还有就是碰上像马厅长在部里时一样,为了跑项目,争资金;或者为了招商引资,你不喝能行?那个时候,可是一杯酒十万百万的。我有一次在北京跟水利部的一个司长喝酒,本来说好了项目给一千二百万,结果我们各自喝了一瓶茅台,资金就变成了两千二百万了。看看这酒,我们的酒文化可是博大精深的啊!”
“颜主任真是博学多才,这一番酒文化,既有理论,又有实践。不容易啊!不容易!”马厅长晃悠着身子,看来有点高了。程一路忙叫边上的人,“给马厅长来点饮料,解解酒,也护护胃。”
刘凯副书记回来了,脸色却不是太好看。程一路没有问,只是说:“刘书记是不是有事?不行,我先陪你回去吧?”
“这……也好。一个老朋友从上海过来了,正在等我。那我先告辞了。一路秘书长就不要跟我一道了,你在这儿,跟大家好好地喝两杯吧。”刘凯副书记说着,站起来,同大家一一握了手。程一路一直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才返回到包厢。
酒还在喝,程一路站在包厢门口,头却一下子晕了起来。他赶紧进去坐下,要了杯茶,喝了几口,才稍稍好些。颜主任大概也看出来了,就问:“程秘书长是不是有点……”
“头有些晕,没事的。你们喝吧!”程一路道。
马厅长酒意更浓了,看着程一路,道:“既然程秘书长不太舒服,就先回去吧。我们再继续。”
“那我可就……实在对不住了,最近血压有点偏高……你们好好喝,好好喝!”程一路边说边起来,同大家打了招呼,就出门了。一到门外,风一吹,人清醒了许多。小唐早已在等了,程一路说:“你先走吧,我一个人走回去。反正路不远……”
第二天上午,发改委将所有地铁工程的相关资料,送了一套给程一路。程一路正翻着,刘凯副书记打电话找他。他上去后,刘凯让他把门关了,摇了摇头,“我昨天还在说我不介绍任何一个公司,可是现在……这让我为难哪。昨天晚上,我就接到北京那边的一个电话,是我的老领导打的。他的女婿所在的公司这次也来竞标了。你看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