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渐渐过去,江淮之间,开始向着秋天一步步挪近。省城街道两旁的香樟树,从郁绿走向了清净。程一路喜欢这样的风景,每天,他总是走着去上班,一边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一边呼吸着香樟的越来越高远的气息。
人代会后,江南省的政局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政治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定出分晓之前,是最复杂的时候;一旦定出了分晓,便也就慢慢地接受了。在某种程度上,官场上的被动远远甚于其他产业。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这本身就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而且,一旦你上去了,无论你过去怎样,你现在代表的是你现在的位子。既然在这个位子上,你就会被大多数人承认。倘若有小部分人不承认的话,那只能就是违背组织意愿,或者心里本来就有结。就是有结,就是不承认,也只能是内心里的。表面上,是不会有公开的反对的。这也是中国官场的一种和谐,我们可以有分歧,但是我们首先是要服从。
齐鸣依然在南州市委书记的任上,“南线门”事件的调查陷入了一种复杂却让人的心一直悬着的境地。莫天白对此一直有些牢骚,甚至到省里来时,专门找到程一路,说组织上不能这样对待“南线门”,盖子已经揭开了,魔鬼也已出来了,怎么就放任不问?这明明是对个别官员的犯罪行为听之任之嘛!
程一路当然不会对此表态,而且这事也轮不到他来表态。人代会之后,刘凯副书记曾为此专门同程一路谈过一次话。内容就是关于南州的“南线门”。刘凯副书记说:“不是我们不查了,而是暂时缓一下。齐鸣同志刚刚从副省长的候选人位置下来,本来心里就不太平衡,如果再继续查‘南线门’,我们怕……”
“我觉得领导的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南线门’要查,但不能操之过急。而且‘南线门’的情况,本身就很复杂,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查清的。只有慢慢地调查,先解决外围,再逐渐渗透。”程一路回答道。
刘凯点了点头,“一路秘书长哪,你对南州的情况是熟悉的,而且省委对你也是一直放心的。但是,每一个干部都是在大环境中生存的。我们既要廉洁干部队伍,更要考虑干部队伍的相对稳定,特别是思想上的稳定。”
程一路说:“刘书记考虑问题全面,南州现在正处在经济滑坡、寻求突破的关键时期,稳定班子,对经济发展是一个促进。即使有问题,也确实应该慢慢地来解决。省委的决定是英明的,至少我认为是从南州发展的大局来思考的。”
这次谈话后,齐鸣很少再打电话过来。南州来的同志,包括马洪涛,都说齐鸣的情绪似乎恢复好了。人代会后,在南州的干部大会上,齐鸣不仅没有发牢骚,相反,还大谈特谈一个党的干部,首先就是要服从组织安排。同时,他号召南州上下,群策群力,不断奋进,从经济上振兴南州,从地位上崛起南州,从政治上和谐南州!
然而程一路却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他只是有一种感觉,南州,或者是齐鸣,就像一枚已经冒出地面的钉子,迟早会折腾出大事来的。
感觉当然是感觉,没有事实根据的事,程一路是不会轻易在任何场合说的。夏天,是江南省这个内陆省份最难过的季节。热,不仅仅热,而且是燥热。在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一出门,热浪翻滚,铺天盖地的热,不是向你走来,而是向你直扑过来。你躲是躲不及的,只有迎面地撞上去。程一路在整个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省城。中间,他回了一趟南州。是晚上,小唐用车送他回去。他在家里待了两个小时,拿了些衣服,便又返回了。荷花因为临近生产,也回到乡下了。屋子里虽然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因为长时间没人走动,空气中有一股子混浊。他特意开了窗子,让房间里透了些空气。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仅仅只开了客厅的灯光。他在每一间屋子里都走了走,仿佛想闻见这屋子里曾经有过的熟悉的气息。这些气息里,有简韵的,有荷花和二扣子的。当然更多的是程小路的,是张晓玉的……
车子离开南州时,程一路竟然冒出一个想法,想看看南州的老街。当然,他清楚老街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毕竟还保留着一小段,包括南州古塔,还依然耸立在江边上。他让小唐慢慢地开着车子,在南州古塔下绕了一圈。他不能下车,一下车或许就会被人认出来。这里有很多老邻居,许多人都曾是父亲的老熟人。而且,在南州老街拆迁时,他曾经在这里帮助岳琪做这些街坊们的工作。认识他的人多,虽然是晚上,他还是能从车窗里看到些似曾相识的面孔。车子转过街角时,他好像看见早些年自己家里墙边的那株小红花了。在江风之中,那花朵竟然是无比地坚强,在柔弱之中,写着明媚与坚韧……
回省城的路上,程一路让小唐开了车窗。天空是澄静的,星星不多,恰好给这澄静做了无边而空旷的底色。程一路抬头看着,竟然听见空中传来一两声雁鸣。不会吧?他又听了一遍,果然是雁鸣,早来的雁鸣,像秋风的小杵,一下一下叩在人的心上。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唉!
程一路想起南州禅寺。明心大和尚不知道现在又云游到什么地方了?虽是云游,但是程一路明白明心大和尚的心地是宁静的。而程一路自己呢?虽然基本安定在江南省这样的一个地方,可是,他的心是定了的吗?
事实上,在官场行走的人,有多少人能心地真正的安宁呢?
回到江南大厦,程一路洗了就到书房上网。有新邮件,一打开,程一路稍稍呆了下。这是一张讣告,是蒋和川的家人发过来的。蒋和川已在九月七日凌晨逝世了。
蒋和川?唉,蒋和川!
程一路看着邮件中的字,一晃一晃的,不断地分开又重合。这一分一合之间,竟然都是蒋和川的面孔。虽然这面孔离开南州都已经快四年了,但是这一晃荡起来,却格外地清晰。
蒋和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程一路也曾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蒋和川最初是通过个人的奋斗和机遇而不断成功的,也积累了原始的创业资本。在他的南日实业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政府的及时引导,为企业的壮大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后来,在企业集团的运作中,他出了问题,直到逃到海外。如果要在公开场合判定的话,程一路是不会支持,更不会替蒋和川说话的。但是,私下里,程一路对蒋和川也还是有些理解的。蒋和川只是适应了规则,最终又超越了规则。有时,程一路甚至想:要是蒋和川的南日,一直还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小企业,也许到今天,蒋和川还在南州奋斗,还在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与守着家园的幸福。可是……
人死百了,真的了了吗?
记得人代会结束后,任怀航请客时,曾跟程一路提到过:蒋和川正在生病,而且是重病。现在,这传言得到了证实。早两年,在南州时,程一路曾接到过蒋和川的邮件,说他内心里其实很想回来,只是有很多人根本不愿意也怕他回来。如今,他终于回不来了。一入黄土百事休,那些不愿意他回来或者怕他回来的人,从此将彻底地放心了吧?
程一路想着,心里涌出一缕悲悯。他给蒋和川的亲属发了封邮件,写道:
惊悉蒋和川病逝,谨致哀悼。诚望节哀!程一路。
回完邮件,程一路关了电脑,正起身准备睡觉,电话响了。
这么晚了,谁啊?
一接,是任怀航。任怀航问:“没打扰你吧?一路秘书长?”
“正想睡。没事。”程一路打了个哈欠。
任怀航说:“我刚刚得到消息,蒋和川在外面去世了。”
“啊!”程一路既没显出惊讶,也没显出他早已知道这事,只是啊了声。任怀航继续道:“真快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老蒋,啊,他年龄也不大啊!”
“是不大,好像也刚刚五十多一点吧?”
“就是,就是啊!太快了。人生在世啊……”
“也是。”程一路又打了个哈欠。任怀航似乎也听见了,便道:“看来你是太困了,那就不打扰了。只是说说,说说。毕竟我们当年都是一起在南州的嘛,是吧!那就睡吧,晚安,一路秘书长。”
“晚安,有空过来。”程一路放下电话,想任怀航刚才最后的那句话说得还是实在:毕竟我们当年都是一起在南州的嘛!是啊,一起在南州,那就是一种缘分了。至于这缘分结出了什么样的果实,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铁打的组织流水的官,但再怎么流水,为官一任,还是会一生记得那一个地方的。你想抹去,它也牢牢地烙在心灵上。正如同流水会记住经过的每一块石头,花朵会记住曾照耀过它的每一次日出。
上了床,程一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