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真清净啊!
程一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也没有开灯,只燃着一支檀香。香气袅袅,安静而充满禅定的气息……
窗外,香樟树在六月的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是叶子与叶子在低语。程一路听着,他听得懂,那是它们在尽情地诉说着心中的爱情。而室内的人呢?
无涯的寂寞!如水一般,慢慢地浸上来,甚至染上了眉睫,染上了发梢。
程一路蓦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丰子恺的一幅画,画上有一句题词:人去后,一钩新月凉如水……
真的,一钩新月凉如水啊!
南州十年,一晃而过。仿佛一张琴,一直紧紧在绷着弦子,这一下子放松了。放松了,人突然失去了方向。虽然前路已经是指好了的,但心里总有些忐忑。程一路没有多少到省里就任的喜悦,而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惆怅与淡淡的感伤。
这几天,他请马洪涛陪着,到四个县转了一圈。
这些年,南州市底下的四个县,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乡镇,程一路都到过。每年,他都要安排一两月的时间,专程到乡镇进行调研。因此,乡镇干部中的大多数,他也熟悉了。这一圈跑,一方面是去同这些县乡镇的同志打个招呼,一方面也是想再感受感受这些地方这些年的变化。
最后一天到的是仁义。
仁义曾经是程一路的老战友冯军当书记的地方,这地方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主要的县级经济来源,就是煤矿。煤矿是个钱库,可也是一颗定时炸弹,冯军就是被这颗炸弹炸死了的。连日暴雨,矿井倒塌,把在里面指挥抢险的县委书记给埋了。那一次,程一路在听到冯军死的消息时,忍不住哭了。
马洪涛是在冯军出事后,从南州市委政研室主任调任仁义县当县长的。那时,仁义的县委书记位子一直空缺着。马洪涛上任后,程一路给他出了主意,对仁义的矿山进行了重定级别,组建了矿业集团。本想这一招能够解决矿山安全和管理混乱问题。可是好景不长,矿山再次出事,矿业集团宣告解体。马洪涛也就定在了县长的位子上,没有往上再升了。过了一年多,程一路提议,将马洪涛调回市委,担任副秘书长。那次出事,程一路主动在市委会上承担了一些责任。事实上,到现在,他还心存愧疚。
所以,仁义,程一路是一定要来看的。
程一路让马洪涛不要事先告诉仁义的乔亦晨书记和王天民县长,等到在仁义看好了,回头时再跟他们说一声。程一路说:“我现在身份不同了,不是南州的副书记了,因此,不能太打扰了他们。基层都忙哪!”
马洪涛笑道:“程书记这是有点见外了。不管程书记是不是南州的书记,南州人民都不会忘记你的。仁义的老百姓更是。特别是那次矿难发生后,程书记及时果断的处理,为当地的老百姓谋得了利益,到现在,老百姓还都在心里记着呢。”
“洪涛啊,一个人做点事,并不仅仅是要老百姓记着的。提起矿难,我也是心里有愧啊!不过,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想,如何切实地解决仁义的矿山问题,应该是仁义发展的根本。我跟乔亦晨同志探讨过几次,也让他们有针对性地尝试了一些方法,都难哪!关键还是利益。一个是政府的利益,一个是矿主的利益,还有一个就是老百姓的利益。”程一路说着,叹了口气。
“程书记想得深刻。可惜……”马洪涛不说了。
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直接开到了那次出事的矿山。车子一停下,就有人上来盘问道:“干什么的?矿山正在作业,禁止入内。”接着,程一路就看见有个胖子慌慌张张地在打电话,似乎在说:“好像是马县长他们……”
程一路知道,这是在给矿主汇报了。
马洪涛走上前,问矿山的老板在不在。拦住他们的人一脸的横相,嘟囔道:“不在。我们老板出国了。你们是谁?”
“这是……”马洪涛正想说,程一路制止了。
程一路上前喊住胖子,道:“听着,我们是请马先生介绍,来联系业务的。老板不在,我们就到别的矿去了。”
胖子转过头,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分钟,才问道:“你们不是来检查的?”
“不是。检查怎么能就这么三个人?”马洪涛答道。
胖子走了过来,给程一路递上支烟,“现在没办法,经常有人来查。我们就像老鼠似的,一天到晚防着。我们老板刚刚进城去了,有什么业务,请进来谈吧。”
程一路和马洪涛相视一笑,跟着胖子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座低矮的工棚。胖子就问:“是什么业务?多大?几十个车皮?”
“先听听吧,再说。如果行,第一批百十个车皮吧。”程一路故作轻松地说着,然后问矿上的管理,特别问到现在有多少口井,其中哪些井是老井,哪些又是新井,矿上的工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一个月工资多少。
问着问着,胖子起疑心了,回答了几个问题,便不再说了。程一路提出到井口看看,胖子也不同意。程一路觉得再磨也没意思了,就以老板不在为借口,退了出来。在矿井下的村庄里,三个人又停了车,对一些村民进行了了解。村民说:“还是老样子,一到下雨天,我们都为在矿上的人着急。可是没办法啊。这年头,除了在矿上搞一点要命钱,我们老百姓哪还有什么路子?”
在到仁义县城的路上,程一路心里不是个滋味。仁义的矿山问题,像一个结,一直缠在他的心上。见到乔亦晨书记,程一路说:“我到省里后,将尽量想些办法,来解决像仁义这样的矿山问题。”
乔亦晨谢道:“秘书长能这样,我们也高兴。矿山既是我们手心里的宝贝,又是我们头顶上的悬剑哪!”
中午,在仁义,程一路破例喝了点酒。乔亦晨书记虽然是从西江调过来的,但是通过这两年的接触,对程一路也还是十分了解的。用乔亦晨敬酒时说的话就是:“一路书记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领导,这样的领导,让我们感到放心。”
程一路这时候,想起了父亲说的话: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自己不一定是个好官,但一定也不是个坏官。而且,他也在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官。当然,这好官,不是“潜规则”里的好官,而是人民口头上的好官,自己心目中的好官。
下午,车子往南州返回时,正路过青天乡。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拐进去,走了大概五十里山地,转过一个山角,就看见一面鲜艳的红旗在风里飘扬着。再往前一点,程一路让车子停下了。马洪涛问:“怎么?停在这儿?还有点路呢?”
“就在这儿看看就行。不过去了。”程一路找了个路边上高一点的地方,朝学校那边望了望。新房子正在盖,看得出到了二层了。是一字溜儿的,红砖,上面还有工人正在干活,底下有些人正在往上搬运砖和水泥等。
马洪涛介绍说:“那些搬运砖和水泥的,都是老师和学生家长,自发组织来的。每天轮流,不计报酬。整个工程队,除了大工,所有小工都是义务的。校长说:‘这样能节省不少钱。而且,人家大老板一下捐了这么多,我们做老师的,还有做家长的,捐出点力气、捐出点工钱算什么?’”
“他们就是淳朴啊!”程一路感叹道。
上了车,程一路接到莫天白的电话,说:“我已经把南线工程的事,向省纪律罗风书记进行了专题汇报。罗书记说先查着,等有了足够的证据,省纪律会向省委和中纪委汇报,进行严肃查处的。”
听起来,莫天白的精神很好,说话中气也足。程一路只是说好,好,好,心里却有些着急。南线工程,就目前莫天白所掌握的情况,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但是,这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一个莫天白,带着纪委的一班人,能够撼动这冰山吗?如果撼动不了,也许莫天白就会粉碎在这冰山之前,那……
可是,程一路嘴上并没有说。这是原则,他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随便说话和表态的。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南州的市委副书记了。并不是说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至少,这政谋得不太合理,也不太原则。既然不太合理,又不太原则,那就只好含糊了。
程一路知道,莫天白打电话给他,也并不是需要寻求他的支持,莫天白也明白,一个离开了南州的副书记,是不会就此有什么作为的。莫天白只是想给程一路通一下气,或者说,莫天白是想要在内心里寻找一个可以倾听自己的同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