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程一路给简韵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工作调动了。他说的时候,尽量语气平静。说完,他问简韵在干什么,简韵说:“我正在和几个同学喝茶。”
本来,程一路觉得给简韵打个电话,应该有很多的话可说的,可是,这一会儿,却没话了。简韵也不说,两个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生活上的琐事。程一路也没告诉他,前不久自己生病住院了。简韵问:“什么时候到省城?”
“下周吧。本来我想……”程一路顿了顿。
“想什么啊?不会是想来看我吧?”简韵继续道,“我们下周要到新疆去。等我从新疆回来,再到江城去看你吧。”
“啊,也好。我只是说说。”程一路问,“经济上还行吧?”
“这……”简韵迟疑了下。
程一路就知道了,便道:“我明天打一点钱过去。”
“不用了,这里有一个企业的老总挺好,也是江南省人。他已经给我打了些钱。够花了。”简韵说得很自然,程一路心里却嘀咕了,“企业老总?”但是,他嘴上没有说,只叹道:“那好。你忙吧。”
程一路的心里,突然像沉入了一块巨大的铅石,想搬,却搬不动;不搬,又压在心上,异样地沉闷。打开门,一个人下了楼,沿着宿舍外的小路,慢慢地走。路两旁的木槿花,在夜色中的灯光里,朦朦胧胧地闪烁着。在树丛稍密一些的地方,时不时有一对男女,在亲热依偎。程一路边走边抬头看天。这是阴历的五月初一,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却有,而且多。他看着,星星就在幻化。有的幻化成了张晓玉,有的幻化成了吴兰兰,还有的幻化成了简韵。在最朝近北方的那些星星中,有的幻化成了温雅……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愈加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给人的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程一路突然想起康德这句墓志铭。
多好啊!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每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着外在的许多的约束和纪律,但是,最终能让一个人纯洁并且高尚的,只有这两样。面对头顶的星空,我们感到了时光的匆促,从而摒弃了一己之念;而面对内心中的道德律,我们成为了自觉的遵循者,和道德的实践者。
可是,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有多少人能抬头看看头顶的星空,低首亲近内心的道德?太少了,就是程一路,也是很少能看到星空的模样。对自我的反省,更是难得。一个人,成了社会机器的一个部件,整台机器都在飞速运转,谁能停得下来?谁又能在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间,完成一个人自己的涅槃?
想着,走着,从木槿叶上落下的露珠,打在程一路的眉额上,有点沁凉,也有点寂寞……
第二天上午,程一路没有到办公室,而是让叶开送他到南州禅寺。
六月刚到,山上到处是葱茏到了极致的繁盛。到了寺前,寺门紧闭。叶开要上前敲门,却被程一路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里面问道:“何方施主?本寺今日有法事,例行闭门。”
“啊。”程一路道。
叶开急了,大声喊:“这是市领导,快开门。”
程一路瞪了叶开一眼,“不要乱喊,这是佛门。”
里面没有了动静。再细听,好像有梵呗的声音,间或有木鱼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而抬头,一株老松,正从寺墙上伸出虬劲的一枝来,上面却有新的松针,也仿佛凝着几分香火味。
程一路看了会儿,正要离开,寺门咿呀一声开了,走出个小和尚来。
小和尚向程一路作了个揖,道:“施主,方丈大师有请。”
“方丈大师?明心大和尚?”程一路急着问道。
“正是。请!”小和尚在前面带路,程一路和叶开进了寺门,里面的声音更大了,悠扬虔敬,而香火味,也更加地浓郁了。
叶开问:“这里在做什么法事吧?”
小和尚没有回答。三个人穿过前进的殿堂,再往里,又穿过一进,到了第三进边上,小和尚挡住了叶开,说:“施主,方丈大师只是请这位施主进去,而你,请到寮房歇息,我就上茶。”
叶开面有愠色,悻悻地跟着小和尚走了。
程一路正犹疑间,一间僧寮的门开了。明心大和尚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进吧。”
“明心大师好。”程一路也作了个揖,跟着进了门。僧寮里正燃着檀香,明心大和尚看了看程一路,手捻佛珠,慢慢道:“施主近来心火旺盛,不清净哪!”
“正是。所以出来走走。想起大师,就到这儿来了。”程一路接了茶杯,用杯盖在茶杯里绕了一圈,闻了下,一股子清香。
“我知你会来。不过,施主虽在红尘,悟性却高,也没有老衲能指点的地方。且喝茶吧。”明心又添了点水,“譬如这人生,日日在红尘里,便有尘埃。因之,便得时时‘掸一掸’。不过,禅宗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使勤拂拭,何处惹尘埃。’施主浸淫红尘久矣,唯有时时拂拭,方能证悟菩提,以得开明。”
程一路听着,点点头,却不言语。在这样的大师面前,他是只愿做个倾听者了。
两个人坐着,慢慢地品茶,慢慢地说话。明心大和尚说不久他将到岭南去,那里有一座寺,等着他去打理,然后,将云游四方。“出家人身在物外,心在尘外。唯有天地,可与之参。”
四年前,程一路第一次到南州禅寺,是和当时的政协主席迟浩然一道过来的。仅仅才四年,迟浩然已经作古了,南州也发生了许多根本不曾预料到的变化,连自己,也感觉日渐地老了。再看明心大和尚,虽然清瘦,依然神定气闲,犹如闲云野鹤,自在而为。明心大和尚曾两次送程一路檀香,可惜那些香中仅有一小部分,他用了;而更多的,则被简韵给清扫了。她说:“这样寺中的物件,放在家中了无生气,不好!”
说着话,喝着茶,快近中午了。程一路起身告辞,明心大和尚也没有留,只送他们到门口,然后作揖而别。
这回,明心送了程一路一把上好的檀香,说是从南普陀带回来的。
“香仅是香,心则是心。心生虚妄,香亦不香;心生善根,其香自香。”明心大和尚如是道。
回城的路上,叶开一直嘀咕着:“这个大和尚,还看人高下。佛门也有这个规矩?就像官场差不多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叶开又道:“程书记等公示完一走,就是省领导了。其实我们跟着程书记,还是很快乐的。这么多年,能把我们这些小司机当做人模人样的看着的,只有程书记了。昨天晚上,我还跟陈阳说,要不,请程书记把我也带到江城去吧。”
“这个……想法很好,可是不行!”程一路说,“感谢叶开啊,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辛苦你了。下次到江城,我再请你喝酒。”
“那哪敢当?不过,程书记,我和陈阳他们都商量了下,还真的想请程书记给我们点面子,我们也想在一块欢送一下程书记。”
程一路马上道:“这个暂时就不要搞了吧,等以后再说。何况我家还在南州,会经常回来的。”
车快到城里时,程一路接到毕天成的电话,说:“省委宣传部的任怀航副部长过来了,齐鸣同志请一路书记,啊,不,一路秘书长也过来一道坐坐。”
程一路迟疑了下,还是道:“那好,怀航同志来了,我自然要去。”
车子就直接转到了湖海山庄。一进别墅,就看到任怀航和齐鸣站在门前的林荫道上,正说着什么。程一路下了车,喊道:“怀航部长,来南州也不跟我说了?”
任怀航也迎上来,握着程一路的手,“一路啊,我不敢打扰你啊。你现在可是省委的副秘书长了。恭喜你啊!”又望着齐鸣,“一路走了,可是下了你的胳膊啊!齐鸣同志舍不得吧?”
“那当然。不过得服从组织安排嘛,一路同志,也是舍不得南州的,是不是啊,一路?”齐鸣向程一路望了眼,程一路笑着,说:“都是组织上的人,舍不得也得舍啊。不过,我可说了,过几年再回南州,干个人大政协什么的,齐鸣同志可不能不要我啊。哈哈!”
任怀航接着道:“那时候可不是齐鸣书记了,得叫齐鸣省长哪!”说着,又用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永远都是光净的,大概也与不断地用手摸有关吧?
齐鸣立即道:“怀航部长也来笑话我了。好了,不说了,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