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州,程一路的眼前总是晃动着老首长的影子。
老首长站在葡萄架下,清瘦的身材与虬曲的葡萄树,构成了一幅刚劲的图画。所有风雨悲欣都宁静在那里,甚至看不出一点痕迹。但是,内心的波澜,却在老首长的眼神里,成为一种久远的回忆与疼痛……
程一路陪着老首长坐着,岳琪也在边上细细地看葡萄架。
已经没有多少话可问了,也没有多少话可说,程一路把老首长清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了一种温暖。这双握过八十多年岁月的手,如今在程一路的手里,也是静静的,静静却无言地传递着内心里的渴望与嘱托。
岳琪看着,这两个人的无言,让她流泪了……
回到北京,岳琪说:“一个人一生经历再多,到最后是不是都跟老首长一样,归于宁静?”
“是,应该是。”程一路道,“不过,我想只有一生无愧的人才能这样。否则,他内心的宁静如何守得住呢?”
岳琪点点头,她想起在葡萄架下吃午饭时,老首长只是望着程一路和她,不断地给他们添菜。那都是些乡下的土菜,吃着却甜。那一刻,岳琪突然有一个古怪的想法:老首长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他唯一的女儿?老首长看着她和程一路,其实就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吴兰兰和自己心爱的部下程一路……
一定有。一定是!
岳琪没有到机场送齐鸣和程一路他们。她临时有个任务,带队到外地了。上飞机前,程一路收到了岳琪的短信:
这次,我以为我能平静地看待你。可是,我感到更加尊敬你了。
程一路回了句:
谢谢你的接待。你永远是我内心里最值得依赖的朋友。
齐鸣的心情比来时明显地好了,一路上,不再是闭着眼睛睡觉,而是有说有笑,没话的时候找话。程一路心想,齐鸣在北京的活动,看来有了成效。齐鸣原来在省发改委当主任,在北京这边还是很有些关系的。这次,虽说主要是为南州的项目而来,但内在里,齐鸣还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省换届工作,做最后的冲刺的。特别是南线工程的事情发生后,加上省委的考察,齐鸣应该是感到了危机。这种危机的化解,在省委那个层面上已经不太可能了,只有找更上层。齐鸣单独活动了几次,见了谁,说了什么,程一路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但是,不管怎样,从齐鸣现在的心情和态度,程一路知道,他实现了他这次来京的最重要的目的。
刚回南州,莫天白就找到了程一路。
“一路书记啊,这个事情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还严重哪。”莫天白道。
程一路让胡闻出去,并且关上办公室门,问:“别咋呼。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南线工程的吴兵,也就是政府的吴秘书长,不见了。”莫天白问,“王进同志没给你汇报?”
“这个……”程一路一下子火了,他和齐鸣书记在京也就来回四天时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身为暂时主持政府工作的王进,居然一点也不吭声。
这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嘛!
可是,程一路嘴上却没有说,只是问:“情况属实?不会是有事临时出去了吧?”
“属实。已经三天了,手机关机,家里人也不知道。昨天下午,在失踪两天多后,吴兵家里人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迅速给我进行了反馈,同时告诉了王进同志。我以为他一定会向齐鸣同志和你汇报的,因此就……”莫天白皱着眉,“这样一来,南线工程的事,变得复杂了。我倒希望吴兵的出走,与南线无关。”
程一路想想道:“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一是吴兵并不一定是真的就出走了;二来他即使是出走,也不一定能断定就是与南线工程有关。我马上向齐鸣同志汇报一下,纪委这边暂时不要动吧,再等等情况。”
莫天白说:“行,就按一路书记的意见办。”
莫天白走后,程一路马上给齐鸣书记打电话,把吴兵可能出走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下。齐鸣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指示程一路,让公安加强力量,开展全面搜寻。同时,注意保密,不要让全南州的人都知道。那样会影响安定,造成不必要的猜测的。
程一路说:“这当然,我马上同王进同志商量下,妥善处理此事。”
打完电话,马洪涛进来,递给程一路一张字条,上面是望春小学的银行账号。程一路看了眼,放进抽屉里。马洪涛却站着,问程一路:“程书记,吴兵的事,刚才莫书记说了吧?”
“啊!”程一路应了声。
马洪涛道:“我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这个时候,吴兵突然玩失踪,背后一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
“是啊,苦衷!他一定是背负了太大的压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一个人怎么可能选择出走?一出走,其实就预示着整个事情的暴露,同时也把自己逼上了不归路。一般人谁愿意做?能扛着则扛着,扛不住了,再想办法。吴兵一直是南线工程的实际负责人,南线工程,外面早就传着,从招标开始,就是齐鸣书记亲自在掌控着。赵守春市长可怜做了个稻草人,一天到晚忙得像车轮子一般,却不知道替别人做了挡箭牌。吴兵可能是看省审计组一直在盯着,顶不住了,就跑了。”马洪涛一气说了这么多,程一路只听着,马洪涛又道,“据纪委的人说,有人已经把这事告到中纪委了。”
“是吗?”程一路侧过脸问。
马洪涛答道:“当然是。还有人说王进副市长也掺和了,所以这次齐书记不让您主持政府工作,而非让王市长主持,主要是怕您……”
“怕我?怕我什么?不要乱说。”程一路用笔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后道,“洪涛啊,你现在是市委的副秘书长了,听话和说话可都得注意啊。当然,不是指今天,啊!”
“我是很注意。我也就是跟程书记说说。他们怕你,说明了老百姓还是盼着你。我一直不理解,程书记为什么不同意到政府去主持工作呢?”马洪涛问。
程一路一笑,“我不愿意吗?哈哈,洪涛啊,不说了。望春学校的经费,我很快就打过去。你明天告诉他们,要尽快选址动工。”
马洪涛出去后,程一路关了办公室门,然后站到窗子前,看了会儿香樟。虽然才四天,可这树长了不少。紫红的小叶芽,现在变得有些泛青了。有的长得快的,就像孩子群中的个别孩子一样,个子抽得老长,几乎要成型为叶子了。没有风,所以也闻不见香樟的香气。树是静静的,程一路却回味着马洪涛刚才的话。特别是最后几句,让他想起了老子的名言:以无为而有为。
以无为而有为?难道自己真的无形中走向了这样的一条路?无为而达有为,实际上是官场权术中的极致。目的是一致的,只是方式不同。而以无为为外,以有为为内,这是多少政治家曾经玩弄的手段啊!
程一路是无为了吗?看起来是,执意不去政府主持工作。这岂非无为?
是有为了吗?可能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大讨论一直在继续,程一路带队到仁义进行调研,回来后,召开了全市的干部调研大会。会议刚刚结束,程一路接到齐鸣的电话。
齐鸣说:“晓山同志出事了。”
“什么?晓山秘书长出事了?”程一路惊得捂住了话筒。
“是啊,我刚刚知道的。已经双规了。其他情况不清楚。”齐鸣道。
“双规?那看来问题……”
齐鸣答道:“是啊,看来问题不一般哪。好了,我明天回南州,再说吧。”
程一路拿着手机,一个人站着,突然感到了一阵冷。时令已经是四月下旬了,气温也逐渐回暖,可是,这阵子冷却慢慢地从心口漾开来,直向全身。
林晓山?这个省委的副秘书长,曾经在南州挂职担任过副书记。他在南州时,程一路才刚刚进入南州官场。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林晓山一直和张晓玉的叔叔张敏钊的关系不错吧,他对程一路也是一直很关心的。程一路当南州市委秘书长后,两个人接触就更多了。这几年,也基本上经常联系。上个月,林晓山还就省委考察的事,和程一路在电话里说了半天呢。
可是……
看起来,林晓山这个人,比较深沉。无论是做事,还是说话,总是想好了再做,估摸好了再说。在官场人际关系上,他算得上是个外圆内方式的人物,在省委的三个副秘书长当中,林晓山是最有力度的。虽说已经即将退休,但是,做起事来依然老道。有几次,程一路到省委,其他的一些同志在谈到林晓山副秘书长时,都报之一笑,说晓山秘书长是抓住最后的时机,展示权杖的力量。这话,乍一听不好不坏,细一想,却有问题。一个人被别人说成喜欢权力,在中国不是太大的好事。这不,这权杖把林晓山最终带入了“双规”。
是经济问题吗?还是其他?
程一路中午没在会上吃饭了,直接回到市委,在小食堂随便吃了点,便让叶开送他回家。
应该说,林晓山的双规,对程一路来说,是个绝对不曾想到的坏消息。当年,身为副省长的张敏钊在程一路眼皮底下被中纪委的人带走,程一路也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在之前,他已经约略地感到张敏钊要出事了。可是林晓山?在之前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可这风,一点迹象也不曾有啊。
烧了水,泡了茶,程一路一个人坐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打电话给同在省委办公厅任副秘书长的辛民。
辛民接电话时,好像有点疲惫。程一路说:“我是南州的程一路啊。辛秘书长好。”
“啊,一路书记啊,你好啊!怎么想起我了?”辛民客套着。
“不是一直都想着辛秘书长嘛,哈哈。听说晓山同志……”程一路停了。
“啊,晓山哪,是出了点事啊。消息可真够快的。上午省纪委正式双规了。可惜啊!”辛民叹了口气。
程一路问:“是……目前还不清楚吧?”
“应该是经济问题,数额较大。是省国土资源厅的案子牵扯出来的。”辛民说,“这事我们也很意外。卫东书记对这事十分关注,据说卫东书记发了火,表态说不管是谁,只要有问题,只要违纪违法,一查到底。这不……唉!”
“晓山同志平时可是……”程一路道,“怎么就……人哪!”
“一路啊,看你,自作孽,不可恕啊。就这事吧,我来人了,再说。”辛民似乎很急,电话断了。
果真是经济问题。省国土厅的案件,程一路早就知道。厅长和两个副厅长都涉及到了,底下还涉及到好几个处长。可是,这案子向上延伸,怎么就伸到了林晓山那里?林晓山是联系这一块的副秘书长,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厅里的人一道,获得了经济上的收益。叶开有一次就曾告诉程一路一个段子:
说学校给孩子排座位,结果不是按个子大小来排,而是参差不齐。有些家长就觉得奇怪了,问老师为什么要这么排,老师说:这叫与时俱进。家长问:怎么进了?老师拿出一个本子,上面记着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学生的名单。结果家长们全明白了,因为第一排坐的是镇长的儿子,第二排坐的是副镇长的儿子,最后一排坐的是镇里食堂里烧火师傅的儿子……
段子虽然是胡编的,可是看得出来在中国这个官本位的社会里,权力是何等地重要,它所得到的利益,往往是非权力无法企及的。比如林晓山,他是省委副秘书长中最强硬的一个,据说他有时说话,比一般副省长管用。权力无限放大了,就出神了。一出神,结果往往是毁灭。
林晓山应该是五十九了吧?五十九岁现象真的在他身上灵验了。
唉!程一路叹口气,看看时间还早,就准备稍稍休息一会儿。不想,门铃响了。
这大中午,是谁呢?门铃和电话对于一个领导来说,可能是最有意思的两样物品。门铃响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来找你了;而电话响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向你汇报情况了。程一路一直不喜欢门铃响。但是,门铃也不能拆了。领导干部家的门铃,装上了又拆除,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少不得让人猜测。与其猜测,还不如就保留着。当然,有些领导干部是等着门铃响的。去年,南州市直的一个副局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处理了,在给组织上交代时,就提到门铃。这副局长说他在家时,最希望听到的就是门铃声。门铃响起,说明他手中的权力还在发挥着作用。倒不是单纯为了利益,有权力还怕利益不来?一个领导干部家的门铃,三天响不到一次,那可能就有问题了。要么是权力忙落,要么是手中无权。
这副局长还说道,他们局里班子里的同志都住在一幢楼上。晚上门铃此起彼落,不亦乐乎。听门铃声就听出了谁家的兴旺,谁家主人在局子里的实力了。门铃门铃,官场上的门铃声,也赫然成了官场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
既然响了,不得不开。程一路上前开了门,门口站着的人,他并不认识。但这人仿佛老熟人似的,迅速地挤了进来。
“你是?”程一路问。
“啊,程书记,我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张,南线工程C段和H段的承包人。早就应该来拜访程书记了,可是书记忙。这不……”来人剃着大平头,一看就有点黑社会的感觉。
“啊,那可不必。有什么事,就说吧。”程一路坐下后,摆摆手。
来人却站着,掏出烟,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摇摇手,来人自己点了一颗,才道:“是这样,早该来拜访程书记了。我们公司总部在省城,这次承包这两段,主要是省里领导说了话,也靠南州的领导关怀。我来呢,是想汇报一下我们的进展情况。目前,这两段工程都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再过两个月,就全面完工了。在工程质量上,我们是严格按照要求,一点也不胡来的。”
“这个嘛,啊,我们知道。还有……”程一路打断了他的话。
来人使劲地抽了口烟,顺手将烟头放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程书记啊,我呢,是个粗人,也不会说绕弯子的话。最近,老是有人要查我们这两个标段的事。说什么齐书记,还有毕秘书长,都得了我们的好处。这哪有啊?不是坑人吗?我给您汇报,也请您为我们说说话。做点工程不容易啊!”
程一路心想:这人说话还真有点绕,看似直白,其实早就盘好了的。就道:“就这事?我知道了,你请回去吧。”
来人显出着急的样子,“程书记啊,这事您一定得为我们说说话啊。既然……那我就走了。”说着就转身,随手将一张卡放到了柜子上。程一路早瞅着,马上拿起来,递给他,“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刚才还说正经做工程,可这……拿回去吧。我关门了。”
来人脸一下子红了,拿着卡,站在门外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已经将门“砰”地关上了。
下午,公安局长王大化专程到市委,向程一路汇报吴兵失踪案件的最新进展。在距离南州一百公里的老爷山脚下,发现了吴兵的车子。车子里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车况良好。钥匙放在车里,人却不见了。公安干警正在搜山。根据现场勘查,车子被遗弃应该有三天时间了。就是说吴兵很有可能在失踪的当天,就把车放到了那儿。可是,那里是个穷山区,他又能到哪儿呢?是进山了吗?还是弃车后再向别的地方跑了呢?
程一路听了,问:“目前的搜山有什么结果?”
“有目击者提供消息,三天前,有人开车到这儿,然后弃车沿着一条小路进了山。这山很深,平时人烟稀少,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一个人进去三天,如果没有特殊本领,是很难生存的。”王大化局长推测,“吴兵应该是选择了进山自杀,相信很快能找到他。”
果然,就在说话的当口,王大化的手机响了。从前方传来消息:吴兵已经找到了,在离山两公里的一条小溪边。但是,人已经死了。看样子,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自杀的。现场没有其他任何线索。死者正在运回南州。
“自杀了?这个吴兵。你们迅速搜查吴兵的住处和家里,寻找线索。一有新的情况,立即向我汇报。”程一路命令道。
王大化走后,程一路立即打电话给齐鸣,告诉他吴兵自杀了。齐鸣也很吃惊,在电话那头小声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程一路说:“我哪里知道?公安机关正在积极搜查线索,会有结果的。”
“那好,那好。一定要有结果。”齐鸣的声音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