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天成朝着窗子,看着外面络绎不绝的车流,叹道:“还是首都好啊,你看这车子……一路书记啊,哪像南州。最近,南州的事有点烦哪,齐鸣书记似乎也是。南线工程,怎么搞的?越搞越复杂了,是不是有人在里面有意识地做文章哪?”
“南线工程有什么文章可做?水要真是清的,还能有谁做得了文章?文章总得有人提供素材,怕就怕我们有些同志不经意中就成了文章的素材啊。这就不太好办了。我在南州这么多年,很多干部出事,不都是一时的贪念?唉!”程一路也不好点破,但是,既然毕天成谈到这个,他也就侧面地敲一下了。
毕天成似乎身子斜了下,随即又正过来,笑道:“一路书记见识到。我倒是真希望南州能太太平平的。你看很多地方,反腐败,结果是腐败一解决,干部牵出一大圈,工作也影响了,有的地方从此就一蹶不振了。可惜啊,可惜!”
“你是在可惜这些干部,还是可惜这些地方的发展哪?腐败是一定要反的,而且我主张大张旗鼓地反。受一时剔瘤之疼,谋长远发展大计,哪个值得?”程一路道,“有些地方,就是怕一反腐败,经济就影响了。殊不知,腐败之祸,远甚于经济滞后啊!”
“这也是,一路书记言之有理,有理。你休息吧,十二点快到了。我到齐鸣书记那边看看。”毕天成边说边出门去了。
程一路想这毕天成,唉!当常委秘书长也才一年多,可是,竟然也掺和进了南线工程。人哪,真的看不透。作为市委秘书长,跟一把手书记走得近,是理所当然的。程一路自己当秘书长时,也是天天跟着任怀航后面的。秘书长,对下是领导;对上,就是市委的大管家。管家要对谁负责?最应该负责的就是一把手书记。何况现在市委只有一个副书记了,矛盾比以前副书记多时,应该说少得多了。毕天成当这个秘书长,算是比较舒服的。副书记理解,他就好办了。然而,再怎么与一把手走得近,也不能掺和到不该掺和的事情中去。程一路当秘书长时,就严格地守着这一条。你是一把手,是领导;我是秘书长,我也是领导。在工作上,我服从和配合你,但是,在其他方面,我们都是独立的。在常委会上,我们的一票,效力是相同的。
多少人能认识到这点呢?难!
方良华可能认识到了,但他在桐山做得太过,最后被桐山的往事,给活活地缠死了。不然,他就单在市委秘书长的任上,应该说干得还是不错的。方良华在内心里,时常把程一路当做一个目标,这程一路知道。在很多问题的处理上,他都学着程一路当年的做法,能圆则圆,能方则方,方圆有度。只可惜啊,这样年轻的一个同志,竟然也断送在自己的欲望里,可惜!
手机摆在桌子上,程一路拿起来,找出简韵的号码,拨过去,忙音。等了几分钟,再拨,还是忙音。
“这个……唉!”程一路把手机重重地甩到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简韵就像一片香樟树叶,在眼前飘着。他伸出手,想握住,叶子却一点点飘远了……
中午在全聚德吃北京烤鸭。吃完后,岳琪请大家去喝茶,说北京春天风沙大,不宜于出门。找个清净的茶楼坐坐,也是一种享受。齐鸣说:“我还有事,约好了的,就不陪了。要么,一路同志你们去喝茶吧。也很久不见了,好好叙叙。”
毕天成跟着齐鸣走了,岳琪问:“一路同志,不会也有安排吧?”
岳琪还是两年前的样子,甚至还是两年前到南州挂职时的样子,眼光大胆直接,望着程一路。程一路笑笑,说:“没有安排。到了北京,我就是乡下人了,既然说去喝茶,就去吧。”
喝茶的地方在二环上,这里从外面看,与一般的高楼大厦没什么区别,可是进了茶舍,你就能看出主人是花了心思的,可以说是匠心独运。整个茶舍,被一棵大树支撑着,从树的每一枝根须里走进去,就是一个小房间。设计精巧,让程一路想起少年时跟随父亲回老家钻村里树洞时的情形。那些树洞里,铺着潮湿的根须,间或还有一两个鸟蛋。当然,有些树洞里,也会冷不丁地蜷缩着一条冬眠的大蛇……
坐下后,程一路就给岳琪说了少年时掏树洞的事。岳琪眯着眼,好久才问:“你也有过那个时候?看不出来啊,这么老成持重的一路同志,也有顽皮捣蛋的少年时光哪!”
“哈哈,都一样。可惜现在老了!”程一路道。
岳琪还是眯着眼,“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你老?倒是我觉得自己一年年老了。老得没了激情,只剩下一张躯壳了。”
“哪里哪里,你这是过高要求。不过,岳……岳琪,还是一个人吗?”程一路顿了下,还是直接称呼名字了。
岳琪抬起头,一笑,“一个人。哈,将独身进行到底了。当年我在南州,一路同志又……哎,你们,你和那个主持人到底怎样了?结婚了吧?”
“没有。她也在北京进修。”程一路正说着,服务生将茶上来了。
岳琪问:“在广院?你不去看看?”
“这次不去了。”程一路揭开杯盖,闻了下,到底不是南州茶,香味不怎么纯正。
“你们是不是……有问题了?不过,我以前在南州时,就觉得你们……能守在一块这么多年,不容易了。我估计你也是一直迁就着,不然……”岳琪停了话,程一路道:“问题倒是没有,但是,也许……”
“啊,为难就别说了吧。这几天你们怎么安排?”岳琪岔开了话题。
程一路介绍说,这几天主要是准备跑发改委和几个部,明天一天吧。后天,他想到郊区去一趟,看望一下自己的老首长。
岳琪听了,算了下,说:“后天我陪你一道吧。不然,你一个人去那地方也很麻烦的。我开车,也方便。何况老首长我在南州就知道,也该去拜访下了。”
程一路望着岳琪,“那好,我们一道过去。”
两个人谈着谈着,自然就谈到南州的那些官员们,听到方良华已经去世的消息,岳琪也很震惊。“在南州两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官场政治。在下去之前,我对官场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了解。下去后,我才知道,越到底下,官场越复杂。这种复杂不是工作上的复杂,而是人际关系上的复杂,是人为的复杂,微妙,且没有处理的通用办法。只有在工作中一点点摸索,才能好好地解决。”岳琪笑道,“我记得老街拆迁时,有些钉子户我根本就动不了。后来还是你想了办法,软硬兼施,总算拆掉了。基层工作,有时就是斗智斗勇哪!”
“看来岳琪同志真的得了三昧了。到了市一级官场,人际关系超过了工作关系,复杂啊!我常常想: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如果哪一天工作起来,不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时,那就好了。”程一路将茶杯端起来,看着清澈的水里,茶叶正浮动着,鱼儿似的,自在极了。但是,细一想,这些鱼儿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它们被杯子制约着,永远在杯子之内。
这或许就是规则与潜规则吧?
第二天,程一路陪着齐鸣,还有毕天成,跑了计划中要跑的几家单位,项目基本上都有了眉目,大家的心情也都舒畅了。现在是项目经济时代,一个地方的发展,与项目的争取有很大的关系。不然,各省各市为什么要在京设立各种名目的办事处呢。南州也曾在京设过一家办事处,可是后来办事处的负责人,不仅没有给南州弄到项目,还把政府的一大笔钱裹着跑到国外去了。从此,南州办事处就没人提了。这回,跑了一圈后,齐鸣对程一路道:“看来,我们的办事处还是得设立起来啊。回去就考虑。这事啊,一路同志你牵头,看看哪个同志合适。一定要灵活的,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到跑走了的。看看谁合适,我们回去再研究下。”
程一路说也好,有个办事处,来京办事也方便些。更重要的是,现在国家的项目越来越多,而且都越来越集中在北京这一块。别的地方在这儿设了点,有人专门打探情报,项目争取的力度自然就大些。你不设点,项目信息到了南州,已经是尾子了。好的、大的项目早被人家给拿走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为了应付这种竞争,南州办事处不得不恢复了。至于人选,等回去再慢慢考虑吧。
晚上,程一路在京的几个战友请他和齐鸣。结果,三个人都被灌醉了。回宾馆时,程一路打了两次简韵的电话。第二次打的时候,简韵接了。一听说程一路到了北京,简韵似乎很惊讶,惊讶之后,道:“可惜我不在北京。我跟几个同学到内蒙了。”
“啊,……那……就……就算了吧。”程一路挂了电话。
齐鸣也正在手机上发短信,发着发着,就发错了,回过头来问毕天成:“这短信该发给谁了?”
毕天成哈哈一笑,“不知道……不知道!”
程一路的酒却醒了。车子在北京三月末的夜色中奔驰,他的眼里有一点酸。他赶紧转过身,车窗外一束霓虹的光,正射过来,照见他冷峻的脸。
那脸上,正隐约挂着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