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办公室,温雅的电话就到了。
温雅说:“王总昨晚喝得太多了,到现在人还迷糊着。总公司的会只好改在下午了,到时请程书记光临指导。”
程一路说指导谈不上,但一定光临。
然后,程一路打电话,将马洪涛找了上来。马洪涛问:“程书记有事?”
“坐。洪涛啊,我是有事找你啊。不过这回不是公事,是私事。”
“私事?”马洪涛有些诧异。
程一路笑道:“是私事。是这样,你在仁义待过,那里据我了解,还是有很多条件相当差的学校的。特别是山区学校,有的甚至是危房。上次我跟一个北京的战友谈到这事,他答应捐一笔钱来修建一所学校。我考虑这事我出面不太方便,而且你跟仁义那边熟悉,你就替我办了吧。”
“啊,是这事。行,不过修建一所学校也有不同的规模,不知道……”马洪涛说,“二十万一般就行。但是,要想修得更好些,再添置些设备,大概就要三十万。”
“那就按三十万建吧。你先联系一下,给我一个账号,我随后让他把钱打过来。”程一路补充道,“不过这事,千万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我的战友。就说是一位热心人士赞助就行。你做事谨慎,所以我很放心。这事就拜托你了。”
“我一定尽力,请程书记放心。”马洪涛接着道,“就在仁义的青天乡吧,那里一个乡只有一所小学,最远的学生要跑五十多里地上学。”
“行,你看着安排。”程一路看看马洪涛,最近,马洪涛瘦了,人也显得疲惫。
“和小刘的事,还在拖着?”程一路问。
“还在摆着。不过我已经向法院起诉了。”马洪涛叹口气,说,“我下面还有事,程书记吩咐这事,我一定办好。”
“那就先谢谢了。”程一路说的是真心话,这事,也只有交给马洪涛,他才放心。
叶开拿着个盒子进了门,说:“这是昨天晚上程书记丢在车上的。早上程书记没用车,刚才看见,就送过来了。”
程一路让他放下。叶开问:“今天出去不?”程一路说:“不出去了,但下午要到金凯悦,有个会。”
盒子放在桌上,漂亮、精致。程一路并没有急着打开它,而是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香樟树。刚刚从冬天走过来的香樟树,这会儿还没有完全地抖擞起精神,有些枝条还没有伸展开,叶子上也积着些灰尘。香樟是在春天落叶换叶的,也许不久,树枝间就会长出他去年看到过的紫红的香樟嫩叶来。那是些可爱的精灵,让他感到一种新生的快乐。
任何新生都是需要等待的,香樟也是。
回到桌前,程一路细心地沿着包装盒的边缘,慢慢地打开了包装盒。里面还有一层,再打开,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小盒子。程一路脑子中一闪,难道是戒指?早些年,他在跟张晓玉结婚十年后,曾给张晓玉补买过一枚戒指,也是放在这样绒线做成的方形盒子里的。可是,现在?那戒指还会戴在她的指上吗?
再打开,并不是戒指,而是一块手表。
这块表是金黄色的,劳力士。程一路皱了皱眉,这表少说也得好几万块,王川送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他,显然是有些不太合适了。他想了会儿,就打电话给温雅,告诉她王总送给他的是一块劳力士金表,这不合适,他想退回去。
温雅顿了下,说:“既然送了,就收了吧,那也是王总的心意。”
“那更不行。下午带过去,你替我还给他吧。就这么定了。”程一路没再饶舌,干脆挂了。
如果是枚玉,或者是个小纪念品,程一路也不会让温雅退回去的。顶多他也找件东西,再送给王总,礼尚往来嘛。可是金表的分量太重了,这是原则问题,也是关乎到南州市领导干部的形象问题。在这点上,千万不能含糊。一含糊,后面的事情就会偏离方向,就不是你自己所能掌控得了的了。
手机震动,是短信。程一路翻开,简韵的。
“我昨晚出门去了。对不起。”没了。
程一路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下,他本能地伸出手,摸了摸。关上手机盖,心里却有些释然了——也许这就是道路,这就是他和简韵本来就要走的道路。走吧,走吧,谁能左右得了?
齐鸣书记请程一路上去,说有事商量。
程一路想:该是什么事呢?莫非是昨晚马良说到的赵守春市长审计的事?这事他早听到别人议论,但没深想。他觉得赵守春这个人应该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的。现在,人也去世了,就更要慎重。对待一个不能再开口说话的人,比对待一个能替自己申辩的人,更应该宽容,更应该严肃。
一进门,程一路就看见齐鸣面色沉重,便问:“怎么?好像没休息好嘛?”
“是啊,烦恼哪。刚才省审计组高组长告诉我,守春同志的审计,有很大的问题。”
“很大的问题?多大?”
“目前掌握的,仅南线工程方面,可能有一百多万吧。”
“一百多万?确切?”
“应该是。审计组查了银行账户,奇怪的是,守春市长的账户上,却只有区区十几万元。他们怀疑是另开了账户,目前还没找到。”
“那就是说目前也仅仅是怀疑?”
“可以这么说。不这,施工方的几个包工头,都承认了。”
“啊……”
“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下。守春同志已经去世了,而且单凭包工头们的话,也不能认定。我想向省委报告,这事是不是冷处理下,能化解就尽量化解嘛。”
“这个……我想这个可能要慎重。如果就此了之,是不是对守春同志的荣誉有影响?如果再继续查,万一……我觉得还是要慎重,不妨先向省委报告,看看省委的意见再定。”
“这……这也行。”齐鸣说着,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拿出支烟,向程一路示意了下。程一路摇摇头,齐鸣点上火,说:“我没想到这离任审计真的……”
“应该没大事的,守春同志我是清楚的。”程一路道。
齐鸣也点点头。两个人沉默了会儿,齐鸣突然问:“你那老首长还好吧?”
“这……”程一路觉得有点意外,“还好。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了。他喜欢在乡下跑,一个人嘛,身子骨还行。”
“人要动啊!古人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嘛,不动哪行呢。”齐鸣这话既是对老首长的感叹,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感叹了。
“下周,我想到省里就南州大讨论的情况,给卫东书记作专题汇报,你也过去吧。”齐鸣望着程一路,又抽了口烟。
程一路笑笑,说:“行。”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细细地想了想齐鸣刚才的话,赵守春的钱到哪儿去了呢?真的另外有账户?平时可是看不出来的,这人一向粗枝大叶,但程一路明白:他是粗中有细,原则性的问题上,这几年他从来没有看到赵守春出过差错。在官场上,一个脾气好的人,不出差错容易,因为他处处小心谨慎,很难让人抓到小辫子;可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甚至有点坏的人,想不出差错就难了。脾气一上来,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难免就有偏差,也难免意气用事,这往往就成了别人的口实。但赵守春没有,他就是骂人的话,也是骂过就结束了,你是嚼不出什么名堂的。他从来把光明正大放在第一位,这其实就是堵了喜欢在背后做动作的人的嘴巴。这恰恰说明,赵守春的官场艺术其实也是很纯清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南线工程开工也才一年多点,这工程本来齐鸣准备让程一路负责,但程一路没有接手。以前的南州老街拆迁,还有高速工程,让程一路知道了这些大工程背后的麻烦和风险。南州高速招标时,他得罪了当时省委书记的侄子;老街拆迁时,他又得罪了省里某领导的亲戚。投资是一柄双刃剑,大工程更是。剑使得好,你为自己立了一块好名声的碑;剑使得不好,稍有偏锋,你就是为自己的政治生涯立了一块终结的墓碑。
突然而去的赵守春市长,为自己立的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碑呢?
站在窗前,程一路感到一种沉重。城市不比乡村,在乡村上,到了春天,万物萌发,到处是一种新生的喜悦;而城市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房子还是房子,依然冰冷的;街道还是街道,依然嘈杂的;天天见到的,还是那些人,天天处理的,也还是那些事;日子也就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这让程一路想起有一次他和北京的几个战友喝酒,大家谈到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程一路说对于他,有两段人生最有价值:一段是在部队,一段是在刚转业回来的头两年。那时,无论如何,做了些自己愿意做的事,说了些自己想说的话,人生因此充实而富有成就。其余的时光,特别是这些年,虽然也做了些事,也说了些话,可是真正有意义的并不多。官场上的事和话,如果采用挤压的方式,认真而严肃地压一压,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三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的。泡沫太多,水分太多,这样的人生,怎么会有强烈的成就意识呢?
毕天成秘书长推门进来,看着程一路副书记的样子,笑道:“程书记正在深思呢?”
“哪里。只不过稍稍真空了一下。”“真空”是指头脑空白的意思。
“书记哪能真空?要是程书记都真空,下一步我们南州的市政府工作不也就真空了?”毕天成说着,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虽然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却一笑,“心理学上说,人要有真空期。这也是一种排空期。除旧布新,推陈出新嘛。”
“这是有道理。也是一种新的工作法啊!”毕天成将手中的一份明传递过来,“程书记您先看看,然后我再给齐鸣书记看。”
程一路一看,是省委考察组确定到南州进行人事考察的通知。带队的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邹学农。他把明传又还给毕天成,说:“请齐鸣书记定吧。再给组织部海峰部长阅。”
毕天成说了声好,转身要走,又退了回来,“程书记啊,我上次跟您汇报的那事……”
程一路想起来了,上次毕天成曾说过,他老家有个侄子,现在是仁义的一个乡镇的书记,想再往上挪一点。这事程一路心里一直记着,只是觉得机会还不太好。另外,对这个人,他也还没了解。
“啊,我记得。你也跟齐鸣同志汇报下吧。”程一路道。
“那就谢谢一路书记了。”毕天成出去后,程一路想,本来依毕天成市委常委、秘书长的身份,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但是,毕天成有毕天成的想法,一来他到南州时间不长;二来,这事先走一下分管书记,也符合程序。毕天成是个办事光滑的人,这从他当秘书长这么长时间看来,他是很有内涵的,也是很会把握分寸的。
秘书长不好当,从秘书长过来的程一路副书记,自然知道。因此,潜意识里,他总是倾向和理解秘书长的。
省委的考察,每年一次,但这次与往年不同,马上就要开始省人大、政府、政协换届了。这次考察,暗地里,其实是对一些领导干部的重点考察,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南州本来可能涉及到的是齐鸣、赵守春,当然也可能涉及到程一路和王进。现在,赵守春突然走了,齐鸣的命运关键是看省里领导。接下来,最与考察相关的人员,就是程一路和王进。如果齐鸣真的如愿,能到省里,南州的书记应该是外调;而市长不出意外的话,则应是从南州本身产生。一个地级市,不可能同时从外面调进来书记和市长的,这不利于工作,也不利于当地干部的培养和成长。南州现在班子中,程一路资历算是最老的,虽然年龄并不是最大。王进是个新生的力量,有省级老干部岳父的背景,又有省委办公厅主任的工作经历,也不可小觑。而且,人事上的事,也不能单纯地论资排辈。这里面的变数,绝对是胜过一般性的常规。
林晓山和任怀航,早就提醒程一路了。程一路自己却无所谓,能上就上吧;不能上,过几年到人大或者政协,也是一样的。只要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在哪个岗位上还不都一样?
程一路想是这么想,可是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波涛已经在形成了。程一路作为波涛中的一脉,程一路是无法逍遥于波涛之外的。你永远是别人的假想敌,你躲也躲不了。除非像赵守春那样,官场上只有落水狗,而没有逍遥人的。
上午的时光,一晃,差不多就要完了。临近下班,程一路接到了赵守春夫人的电话,问程书记上次答应的赵守春儿子调回南州的事儿。程一路有点犯难,在电话里打哈哈应付了过去。
程一路犯难,主要是因为听到了赵守春在南线工程上的事。如果真的如审计组所查,那么赵守春的问题也还是比较严重的。即使无法再处分,名声上也不太好听了。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吧!倘使这样,赵守春的儿子再调回南州,就不太好安排。市委虽然还没研究,但程一路心里有底。一个副县级干部调回来,往上偏一点,能干个正处;往下拉一点,也可能是个副处调。赵守春的事,他夫人未必知道。因此,程一路在电话里只是含糊,却不说明。没有定性的事,都只是猜测,说出来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中午,省委宣传部的一位老副部长过来了。张宜学特地请了程一路副书记作陪。席间,就谈到任怀航。
“这任部长哪,哈哈,最适合于搞宣传工作。”老部长道,“我退下来,他正好调过去。他性子好,思想缜密,是个做宣传部长的料。”
程一路点点头,任怀航的确是个有思想并且喜欢出思想的人。记得早些年,程一路曾同别的同志一块讨论过,说中国官场,只有省部级以上干部才能叫有思想和出思想,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决策;而到了地市和县一级,只能叫执行思想了。即使是新的想法,也只能是在执行决策过程中的个人的创新。现在看来,程一路觉得自己从前的看法有些偏颇了。任怀航的思想,不是连这老部长也承认了么?
把手放在头上,反复地摩挲着,这是任怀航最能让人想起的形象。这或许也是出思想的一种表现吧?
任怀航主政南州,可以说叫做基本平稳过渡了。蒋和川案件引起的一系列震动,也没有上升到更高的层次。任怀航走后,齐鸣从省发改委调任南州书记,南州的局势却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了。前任秘书长方良华案件,还有基层的贾红旗事件,都是令人头痛也影响极其恶劣的。南州也因此经济开始衰退,以至于出现了经济负增长。
“齐鸣同志在发改委时,我也在发改委。那时,我是副主任,他是处长。接着,他就到南州来挂职了。”老部长喜欢理官场人脉,程一路和张宜学只是听着,老部长说:“齐鸣后来可是影响很大的,副省长候选人嘛。可是现在……我听说不太好啊!”
“这个,哈哈,这个……”张宜学打断了老部长的话,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最近正在开展的大讨论上。不料老部长又是一通宏论:“大讨论?什么大讨论?我看嘛,这个时候搞大讨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无非是想造点势。齐鸣这个人,我总觉得还是虚了点哪!”
程一路斜眼看了下老部长,心想,是不是与齐鸣有过节?不然怎么……
不过,老部长的话却说得在理。南州官场上的干部们,心里也许都清楚,只是都不说。皇帝的新装,在当今的官场上还是经常上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