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字营突然之间遭此打击,先还乱作一团,很快便镇定下来,接着便是组织全营反击。别看绿营官兵平时作威作福很是吓人,真正交起手来,并无多少战斗力。
先是永顺协管带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不久又有二十几名士兵和一名守备衔哨长,被辰字营打得爬不起来。整个操场乱作一团,所幸还无人敢放枪炮。
突然出现的变故,把清仁和李管带弄懵了。
见永顺协管带官的鼻子流出了血,自认为聪明无比的清仁,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民团敢把绿营军官打出血,这不是反了吗?还不去找团练大臣更待何时?王法何在?我大清体制何在?”
他这一嗓子,登时把永顺协的尊严唤回。
永顺协管带张开大手,先在脸上抹了两把。抹成满脸是血后,便翻身上马,大喝一声:“有种的,跟着本官到发审局找曾大人讨还公道去!民团打官兵,到底是哪国体制?”
永顺协上下,此时正被辰字营追打得到处乱跑,听了管带的话,马上便呼喊着向发审局扑去。
辰字营官兵没有料到此招,全营都愣住了。
清仁一见有机可趁,马上便冲李管带使了个眼色。李管带会意,急忙把几名串通好的哨长召集到一起,密嘱了几句话。
很快,提标左右两营的几名哨长,各带着六七十名士兵,夹杂进永顺协里。
曾国藩当时正在签押房里,伏在案头给左宗棠写信。因为是月底,衙门里的大多数差官,都被曾国藩派出去运粮,只有一名老差官和两位文案在当值。
而此刻发审局的辕门外,只有李臣典带着五十位亲兵站哨。大多数亲兵,一部分去押粮,一部分在解饷,忙得不行。
永顺协的官兵冲到发审局辕门时,李臣典未及问话,便被提标的二十几人用枪给逼住。
李臣典见不是头,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这是发审局,你们进来就动手,到底要怎的?”
李臣典说着话,身子已退到门房。
门子早已吓得抖作一团,大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名提标千总一拳把李臣典打进门房里,又指挥人,把所有发愣的发审局亲兵全部逼进门房。
有两名提标士兵持枪走进门房,喝令屋内所有人蹲下。亲兵蹲下后,两名士兵中的一个,用枪指着李臣典的脑袋,另一个用刀顶住李臣典的腰。门口则围了三十余人,显然是怕亲兵们觑机反抗或跑出去报信。
提标的几位哨长们一见得手,当即便带着人向里面冲去。
提标的人如此大胆,倒把永顺协的人吓一跳。
但永顺协的人此时已经无法顾及后果,提标的人往里冲,他们也就跟着往里冲,潮水一般。
吵闹声传进签押房,曾国藩向窗外一看,见绿营的人舞枪弄刀已经冲进院子。
他大吃一惊,脑海中最先迸发出的是“哗变”二字。
曾国藩来不及多想,起身便跨出签押房,想亲自出面,把闹事的官兵斥退。
但他的脑海中却倏地闪现出腌臜道人临别赠与的四句话:“扶教不扶清,仕子皆响应。参将升协台,万莫辕门行。”
曾国藩兀地立住了脚步。
这时,衙门里的其他三人,都走出各自的办事房。
一名老差官用手向侧门一指,急道:“您老快走,我挡住他们!”
见曾国藩还在犹豫,老差官顾不得多想,把曾国藩狠命推到侧门,说道:“您老快走!”
曾国藩身不由己地推门走了出去。
侧门的后面是发审局的伙房,绕过伙房,则是一条长年积水的沟渠。沟渠上面搭了个很窄的木桥,通过木桥之后便是高大的院墙。翻过院墙就来到了后街。后街原本有一个废弃的兵营,太平军攻打武昌时,湖北的流民蜂拥而来长沙,大都住进了这里。武昌收复以后,一部分流民返回,一部分流民仍住在这里。他们有的靠打鱼过活,有的靠贩运生存,还有一部分人拾荒。
曾国藩好不容易翻过院墙后,喘息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他抬眼四处看了看,便抬腿向一户拾荒人家走去。
众兵勇已经冲到里面,迎面被胡须遮面的老差官挡住。
老差官大声说道:“发审局重地,你们这些当兵的人来此作甚?”
一名提标哨长未及老差官把话讲完,便飞起一脚把老差官踢倒在地,旋大喊一声:“曾大人不给永顺协个公道,就把他绑到抚台那里去说理!”
一呼百应,众兵勇潮水般地冲进签押房。
但签押房并无曾国藩的身影。书案上笔墨齐整,摆放着一封尚未写完的信。
一名提标士兵抢前一步把桌子掀翻,另一名士兵则用火枪托猛砸靠墙摆放的大木柜。
永顺协的管带一见提标的人如此,忙大声说道:“我们只想向曾大人讨公道,不想造反!永顺协的人跟我出去!”
管带话毕,当先跑出签押房。
提标的人一看永顺协的人不想把事闹大,也急忙跟着走出来。
永顺协的管带来到老差官的跟前,用双手把老差官往上一提,凶狠地问到:“你是有年纪的人,我不难为你。你跟我讲实话,曾大人藏到哪里去了?”
老差官装作十分无力的样子,一边干咳一边道:“大人都走一个时辰了。”
管带问:“曾大人去哪里了?”
老差官道:“说是去操场看操。至于到底去哪里,我也不十分清楚。”
一名提标哨长道:“这老东西在撒谎!月底正是衙门最忙的时节,曾大人怎么可能去看操?”
老差官正要争辩,提标哨长一步跨过来,抡起巴掌便掴在老差官的脸上,口里骂道:“老猪狗!他姓曾的对你有什么好,你死到临头还护着他?你今天不说实话,爷爷一刀把你劈成两瓣!”
老差官见哨长动粗,马上双手捂脸道:“我是什么人?曾大人出去要同我交代?你们找曾大人论理,我惹着你们了?我一个六十几岁的人,都见四辈人了,该你们作践?”
老差官话毕就往哨长身上扑,拿出拼命的架势。
哨长顺手抓起老差官的辫子向旁边一甩,道:“老猪狗,你分明是在撒谎!姓曾的不会在操场,他肯定是去看塔协台了!塔协台中暑,他不能不去探望!走!到参将署去!姓曾的肯定和塔协台在一起!”
哨长话毕,首领一般地大踏步走出去,很是胸有成竹。其他官兵紧随其后,互相厮挤着、吵嚷着,闹闹哄哄地拥出发审局辕门,扑向参将署。
看守李臣典等亲兵的闹事官兵们,一见大队出来,也不问情由,离开门房便挤进队伍里。这些官兵和打了胜仗一样高兴,很是扬眉吐气。
见官兵们闹出辕门,李臣典推开门房就向院里飞跑。
李臣典进了衙门,正见满脸血污的老差官被两名文案扶起。
李臣典顾不得礼节,劈头便问:“大人怎么样了?伤着没?”
老差官急道:“大人从侧门出去了。你快去找人来救大人!快去!他们去参将署了,他们眼见是疯了!——他们要杀大人啊!”
李臣典一听这话,转身就跑了出去。
亲兵们这时已都从门房走出来。
李臣典一到,先打发一名机灵的亲兵骑马去操场给湘勇送信,然后又留四人守辕门。他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从衙门侧门出去,翻过围墙,四处寻找曾国藩。寻找曾国藩还不敢大张旗鼓,还要防着绿营的人跟过来。
曾国藩翻过围墙,先走进一户拾荒的人家,迎面撞见一个婆婆。七十开外的年纪,头发雪白,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脸呈紫黑色,布满了汗水和泥土。老婆婆正弯腰收拾院子。
曾国藩惶惶地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老婆婆抬起头,直起腰,很冷漠地打量了曾国藩两眼,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找人?”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答:“我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
老婆婆点了一下头,用手向屋里指了指,又弯下腰去干自己的活计。
曾国藩急忙走进屋里,放眼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空荡荡的屋子里,地上堆满了破衣烂衫和一些盆盆罐罐,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曾国藩不敢在此耽搁,快步走出来,冲老婆婆点了一下头,便匆匆忙忙走出院子。曾国藩这时已是汗流浃背,头晕目眩,走路开始踉跄。
他向远处望了望,忽然看到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干草垛。
他无暇细想,抬腿就向草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草垛,而是一座用石头垒砌的假山。假山的上面因为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杂草,远远望去,很像一个草垛。
望着这座根本不能容身的假山,曾国藩忽然眼睛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他在心里叹息一句:“这是天要灭我曾国藩啊!”
他很无奈地离开假山,又向距假山不远的一所房子走去。
到了门前,他想也没想推门便走进去,却原来是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子。
屋里既无床也无家什,屋角只有一件破褂子。破褂子上落满了灰尘,已经很久没人动过。
他这时感到两条腿酸软无力,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很吃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破褂子跟前,一屁股坐上去,竟扑地坐起老大一团灰尘,弥漫了半个屋子,呛得他好半天才喘上气来。他顾不得许多,把身子靠墙,想歇口气再去寻找藏身之所。他从来没有这么乏力过。
但他太疲劳了,加之天热,坐下去不一刻,脑袋便昏沉起来,终于身子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提标哨长带着众官兵冲进参将署时,塔齐布的夫人进香还没回来,一个老家人正坐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打磕睡,另一个家人则在副将署办事房伺候塔齐布。
外面响起惊天动地的砸门声。
老家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听敲门声急促、零乱,慌忙起身跑着来开大门。老家人并无他想,以为是夫人回来了。
但门栓刚刚拉开,老家人便被冲进来的军兵撞翻在地,登时昏厥。官兵并不理睬,呼喊着向上房冲去,几乎是进一屋砸一屋,进一室砸一室。把各屋搜查一遍,除了几名下人,塔齐布及夫人竟全无踪影,曾国藩就更不用说了。
见此情景,不仅提标的几名哨长心生疑惑,连永顺协的官兵也奇怪起来。
莫非塔齐布提前得到了风声,把一家大小都藏匿起来了?
一阵马嘶突然传了进来,闹得正欢的官兵们闻听之下,全部跑了出来,都以为是塔齐布回来了。
哪知到了院中才发现,马嘶来之右侧的马厩。
提标的那位守备衔哨长大叫道:“只要看到塔协台,必能见到曾剃头!”
守备话毕,当先向马厩扑去。众官兵此时已是身不由己,只要有人牵头,大家全部跟着。仿佛中了魔法,又似鬼使神差。
马厩里共拴有五匹战马,清一色的枣红带花斑,个个身躯长大,非常威武。
满人是马上得来的江山,战马是他们的最爱。塔齐布是行武世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见官兵进来,五匹战马全部竖起鬃毛,立起耳朵,接着就是一阵长嘶。其中一匹战马,是塔齐布经常骑用的,竟然莫名其妙地抖开了缰绳,忽地立将起来,然后从护杆上一跃而出。
众官兵一时吓得纷纷躲避,那马却扬开四蹄,旋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提标的一名哨长勃然大怒,拔出腰刀便向余下的马匹砍去。四匹马负痛,哀鸣不止,很是瘆人。不一刻,四匹战马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哨长命人推倒马厩,略一沉吟说道:“协台没在这里,一定在副将署里,与曾剃头在喝茶算计我们!我们已经这样,如何收得手?”
提标士兵一齐道:“找不到协台和姓曾的,我们决不罢休!——去副将署!”
真正叫一呼百应,众官兵又蚊蝇一般地扑向副将署。
在副将办事房伺候塔齐布的老家人,此时并未在塔齐布身边。见塔齐布歪在炕上沉沉睡去,他耐不住寂寞,便悄悄地走出办事房,想到街市逛上一逛,顺便给远在天津的家人买些东西。老家人原本昨天便向塔齐布告了几日假,想回家看一看,哪知塔齐布突然发病,他没有走成。
老家人离开不久,睡梦中的塔齐布,突然被一声马嘶声惊醒。
睁开眼后,塔齐布强支起身子向窗外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时肚子猛然间一阵绞痛,分明是要排泄。他喊了家人两声,不见回应,便自己扶着墙,向离副将署两箭地的菜圃一角的茅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说起来,两箭地并不算远,但在塔齐布的眼里,无异于万水千山。他几乎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茅房的。
他狠泻了一顿之后,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也舒畅了许多。他站起身,突然发现一匹枣红马,箭一般地狂奔到副将署办事房的窗前,仰天长啸了一声,又向远处飞跃而起。塔齐布细细看那马的背影,分明就是自己的坐骑,只是不知如何自己跑出了马厩?
塔齐布正迟疑间,耳边猛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他下意识地一步跨进旁边的浓密草丛中,蹲下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办事房看。塔齐布本不是胆小之人,他的一连串动作,都是本能使然。
人的某些本能,随生命而来,随死亡而消。
一大群舞枪弄刀的官兵,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塔齐布的视野之中。塔齐布一看,里面不仅有永顺协的管带、士兵,还有提标的人。
塔齐布见这些人冲进办事房里,不一刻又拥了出来,都在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
塔齐布大骇,登时冒出一身冷汗:部分官兵哗变了!
因为他知道,官兵哗变是从来都不计后果的。
他放眼看了看身边各处,心下不由又是一惊。这里草虽浓密,但并非最佳的藏身之所,闹事的官兵很快就能发现他。塔齐布进而推想:曾国藩很可能已身遭不测,骆秉章未见踪影,说不定已被他们干掉。
塔齐布开始思考脱身之策。
但这时,已有官兵开始注意到这里,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塔齐布的耳鼓:“协台说不定在茅房。办事房的门四敞大开,他肯定没有走远!”
塔齐布循声望去,见说这话的人是提标的一名哨长。塔齐布对该哨长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这个人能够被拔擢成一哨之长,并非因为作战勇猛,也不是得过什么大功劳,全系鲍起豹赏识所致。鲍起鲍赏识该员,是因为他祖上行过医,会配一种有奇效的壮阳药。据说鲍起豹受益颇多。
塔齐布心里很清楚,该哨长对自己是不服气的。就是上十天,这个哨长还因为训练的事,和自己顶了两句嘴。
不容塔齐布细想,一部分官兵已经一边张望,一边向菜圃慢慢走来,显得异常小心。
闹事的官兵对待塔齐布,不像对待曾国藩那样肆无忌惮。
曾国藩虽官至侍郎,但他终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人。塔齐布则不同。塔齐布出身行武,从小就练就一身硬功夫,刀枪箭戟,斧钺弓马,几乎样样精通。对付这样一位武官,不由人不小心从事。还有县官不如现管,塔齐布现在毕竟是他们的统领啊!
塔齐布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永顺协的管带对着菜圃大声说道:“塔协台,卑职已经看到了您!我们不难为您!我们被团练的人打了,只想找曾大人理论一番!您老出来吧。在茅房蹲久了,您老会站不起来的!”
这后一句话,分明在告诉塔齐布,官兵们还没有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但提标的人,却看到了伏在草丛里的塔齐布。
那位提标守备衔哨长往草丛一指道:“那个趴着的,肯定是塔协台!——塔协台,你是湖南出了名的勇将,你现在怎么装孬孙了?”
性如烈火的塔齐布一听这话,嚯地便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本协在此,你们想造反吗?”
“所虑水路无兵,逆船实多,沿江上下,往来自由。或一一股扰我省会,牵我大兵,而以分股旁窜近水郡县,如江西瑞州、饶州近事,掠其民而蹂其地,披其枝者伤其心,生民涂炭,力难兼顾,此其可为长虑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严仙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