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点一下头道:“润之也是兵事大家。润之和季高,都是我大清的奇才。他不了解季高,但应该相信润之啊。”
罗泽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曾国藩道:“这是季高在粤匪扑犯湖南以前写给润之的。他在去省城前抄了一份给我。季高总改不了他大言炎炎的毛病。涤生,您看看。”
刘蓉眼望着罗泽南说道:“罗山,季高专研过兵书战策。我个人以为,他对怎样办理团练,还是有见解的。我赞成涤生的话,季高和胡润之,都是我大清的奇才。我们湘乡的团练以后怎样办,可以请教一下季高。”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说道:“我罗罗山,今生今世也不会与大言炎炎的人为伍。他眼里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
曾国藩默默地接过信,展开来,见上面写到:“粤西用兵以来,谈时务者皆知团练保甲之利。然团练之法,粤西行之未睹其效者,盖治小盗则团练固不易之法,若当剧贼纵横,防剿并急之日,则用团练断宜参用碉堡。夫团练云者,取其自相团结,免为贼所掳掠裹胁而已。自捍乡里,人有固志,熟于地形,便于设险,愚者亦能出奇,怯者亦能自奋,此其利也。若使与猾贼驱逐于数十里外,彼乡民者,不习行阵,不知纪律,不走则死耳,乌睹所谓利哉?且无事之日,竭民之财力以奉兵,有事之日,复以其身命代兵冒险而赴敌,卒之训练未娴,十战十北,糜烂其民,以求一日之侥幸而不可得,仁者之所不为也。
三省教匪之事,亦有调团丁赴剿立功者。一州一县之间,仓促遇警,兵不时至,不得已而为此。又教匪滋事,首尾七年,山民习见逆贼伎俩,时相训练;又其牧令能抚循其民,固民亦乐为之用。然乐园先生尝言:‘凡贼过境,乡民凭险固守,伺贼大队已过,始截其落后数队,一处如此,处处如此,贼必日有损伤。’又云:‘侦贼安营之处,附近堡寨,每夜遥以过山鸟枪轰之,俾贼不能安卧,久之精力自疲。’又云:‘乡民习艺,只习铳、石远攻之具,至刀矛决命须臾之间,可不必学。’诸所望于乡民者止此。非知其难与剧寇争锋,而重惜其徒死,与夫虑民心之涣散不齐也,于是乎团之;虑民之临敌不足恃也,于是乎练之。乃团之而民心终不齐,练之而临敌终不足恃者,何也?客有自军中来者,每言粤西大吏,尝有事于团练矣,贼未至之先,乡民排仗呼号,亦似可用;比寇至,则各伺便逃走,势不可禁;创议团练者,旋亦丧然自失,尤之者至谓团练不可用。愚以为,皆过也。团练原制贼要着,所以未睹其利者,正坐不用碉堡之失耳。有堡以安其老弱妇女,米粮器具,有事移置其中,则人心自固。堡四隅各建一碉,碉居壮丁,弩铳炮石各守具预贮其中。两碉相距远近,总以炮石相及为度。层留铳眼,不限多少;外环深壕,暗设机阱。计堡之大者,周不过一里,可藏数千人;一堡四碉,壮夫乘碉御贼者,常不过百数十人。须人既少,可以更番迭战,昼夜不懈。储峙薪汲,先时筹办,守具一切,预行安设。有警入堡,坐须其来。此不必智勇过人者,而后可为之也。乡民室家在此,身命在此,又凭高依险,不至与逆贼拼命须臾。怯者可使勇,愚者可使悟,彼何肯遇贼张皇,伺便奔溃哉?如近贼之处,无地不团练,无团练非碉堡,声势联络及数百里,官兵择要驻守,其营垒亦如碉堡之式,为诸堡声援,逆贼外援隔绝,间谍难通,釜鱼机肉,何难扑灭?
闻粤西之寇狡悍异众,兵勇屡次失利,贼反安居巢穴,若无所事。师疲饷乏,大将束手。论者不得其要,辄谓贼勇而我怯也,贼诈而我拙也。亦知贼常为主乎,我常为客乎?贼先据罗渌洞,官兵围之数月,贼未尝轻犯官兵也,官兵数进,则数失利。旋据新圩,亦未尝轻犯官兵也,官兵数进,则又失利。今分据永安州亦然,官兵之失利又屡矣。岂兵勇之竟不足用,将领之全不足恃与?贼常为主,而我常为客,故贼暇而我忙,贼逸而我劳,贼设伏设险以待我,而我辄中其计。兵法曰:‘善用兵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贼知之而我不悟,此胜败利钝之机所由分也。果于附近贼巢之处,令乡民尽为碉堡,官给费以倡之;险要之地,官兵营之,亦如碉堡之式,以步步为营之法,同时渐进,逼近贼巢。贼知我将合围,必并力来扑,则贼为客而我为主矣。凡立营之处,须沟深垒固,不独我有凭藉,胆气自壮,兼令贼之藤牌火罐,俱失其长。又兵弁之所以遇贼辄溃者,以束伍之令不严,故赏罚不能行;所以屡致败衄者,将领不晓分合奇正之术,勉务浪战以求胜,又不善用间谍,致屡陷伏中。贼既广用间谍,我又不能变易视听以误之,故至此也。
时事方殷,需才孔亟。如老兄者,或不能无借重之日,勉思奇策,以副倚寄。山中散人,萧闲之笔,未必有当,惟教其不逮,则幸甚耳。”
见曾国藩把信装入封套,刘蓉问道:“涤生,您以为季高所言若何?”
曾国藩没有回答刘蓉的话,而是反问道:“和我湘乡相比,宁乡的团练办得怎么样?”
罗泽南答:“宁乡是张锐孝廉主其事。张孝廉和璞山常有往来。问宁乡团练,须问璞山。季高所论,我也不是没有思考过。看似可行,实为纸上谈兵耳。”
刘蓉道:“我以为,季高所论,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些,还是可行的。”
曾国藩问罗泽南:“罗山,你一直办团练,你说说看。”
罗泽南道:“别的姑且不论,单说碉堡一项,就与实际相去甚远。建碉堡为何?一为安炮轰敌,一为火枪射敌。现在各省团练,粮饷尚且无着,哪里还有闲银购炮?火枪也都极少。我湘乡团练,现在只有火枪八十几杆,抬枪十几杆,土炮三门。三门土炮当中,一门至今没有修好,两门有时能用,有时不能用。”
曾国藩问:“县衙门为何不从绿营接济些枪械?”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道:“让绿营接济枪械,不是画饼充饥吗?没有制军和抚台的话,哪个营敢把枪械送给民团使用?就算制军和抚台有话,绿营送过来的也都是些不中用的枪械。好枪好炮他就算送给长毛,也不会送给民团啊!”
曾国藩奇怪地问:“这是为何?民团也是要同贼匪作战的嘛。”
刘蓉小声说:“据我所知,绿营是最会干荒唐事的,否则粤匪岂能越剿越多?当然,我只是听人说,并无实据。”
曾国藩急问一句:“孟容,你到底想说什么?绿营到底怎么了?”
刘蓉缓缓说道:“听绿营的人讲,现在的领兵大员,无一不靠克扣饷银过活,一些小官又无一不靠贩卖枪械度日。有这两项,绿营就算有多余的枪械,又怎能舍给团练呢?”
罗泽南说道:“现在的情形是:绿营不能剿贼,团练也上不了沙场。”
曾国藩沉默了一会儿,说:“岷樵办团练成效卓著,你们两个要经常去向他请教。蓑衣渡一战,力挫贼氛,扬我军威。”
罗泽南道:“岷樵名头大,因为能打仗,督抚都愿接济他。我和孟容焉能比得过他?他得过你曾侍郎的保举,皇帝都知道他。”
刘蓉道:“岷樵的楚勇,现在比绿营都受重视。有枪又有炮,打到哪都有人供饷供粮。其他团练怎么行呢?”
这时,一名下人走进来说道:“大少爷,豆腐饭已经摆好了。老爷请二位相公入席吧。”
曾国藩起身道:“罗山、孟容,我们到饭堂去吧。今天,你们两个可是累坏了。”
道光十一年的湖南,曾有四位学子非常要好。他们依次是湘乡诸生罗泽南、刘蓉、湘乡童生曾子城、湘阴童生左宗棠。人称湘水四杰。罗泽南与左宗棠时在长沙城南书院就读,曾子城与刘蓉在涟滨书院就读。四人当中,罗泽南年纪最长,名气最大,人皆颂之;左宗棠次之,被江宁布政使贺长龄推许为“国士”,城南书院山长贺熙龄(长龄之弟)尤赏识之。曾子城相貌最丑,身份却最低,并不被涟滨书院山长刘元堂看好。因通兵学,罗泽南号为“老亮”,老诸葛亮之意;刘蓉则缘于足智多谋,被人称作“小亮”,小诸葛亮之意;左宗棠自恃满腹经纶,每日又以兵书战策为伴,竟以“今亮”自号,乃当今诸葛亮之意也。转年四月,为参加湖南乡试,左宗棠捐监生;八月参加乡试,,得中十八名举人。道光十三年,曾子城考入县学。至此,湘水四杰均有了功名:罗泽南、刘蓉为诸生,曾子城为县学生,左宗棠为举人。道光十四年,罗泽南、刘蓉、曾子城三人,同时参加湖南乡试。曾子城得中三十六名举人,罗、刘二人落第。道光十八年,曾子城北上进京参加会试,得中三十八名;四月,正大光明殿复试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进呈道光帝,拔置第二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曾子城正式更名曾国藩。湘水四杰从此分开:曾国藩为翰林院庶吉士居京供职,举人左宗棠在长沙开馆授徒,诸生罗泽南在湘乡开馆授徒,诸生刘蓉长年游学在外。四人虽不能经常谋面,但鸿雁传书,联络不断。期间,左宗棠两次会试不中,罗泽南、刘蓉二人亦多次参加湖南乡试落第。
最不被湘人看好的曾国藩,名声反倒最先渐显,至道光二十七年,已官至二品。
毋庸置疑,湘水四杰,曾国藩的影响已大过三亮。
但有一点也须交代清楚:曾氏自明以来累世业农,不显于世。至曾国藩祖父曾玉屏时,便发下重誓曰:“吾少耽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峻垄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颠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明之庙山,久无祠宗。吾谋之宗族诸老,建立祠堂,岁以十月致祭,自国初迁居湘乡,至吾曾祖元吉公,基业始宏。吾又谋之宗族,别立祀典,岁以三月致祭。”又说:“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人道之常也,吾必践焉,必躬焉,财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邻里讼争,吾常居间以解两家之纷。”
曾玉屏略积薄产,便把儿子麟书送去村中私塾读书。曾麟书积苦力学,竟应童试十七次,终于四十二岁以府试案首入湘乡县学。
曾国藩六岁入塾,蒙师是陈雁门。曾国藩七岁,父麟书设家塾利见斋,课徒十余人,国藩从焉。曾国藩二十岁,师从湖南名儒汪觉庵,肄业于衡阳唐氏家塾。曾国藩二十一岁,肄业于本邑涟滨书院,书院山长为名儒刘元堂。曾国藩二十三岁,参加湖南院试,得中入县学。曾国藩二十四岁,肄业岳麓书院,书院山长为大名儒欧阳坦斋。
无论从哪方面看,曾国藩都算不上是绝顶聪明之人。
尽管罗泽南与左宗棠都未踏入官场,湘人看三亮亦轻于曾国藩,但两个人对曾国藩的才情并不认可;刘蓉虽一直未中举,但因与曾国藩相交太久,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也不是十分的服气。
湖南三亮私下以为,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时下的大清国不缺好官,亦不缺廉吏能臣,偏缺少知晓兵事、运筹帷幄的统兵大员;而在这方面,三亮都自忖胜曾侍郎一筹。尤其恃才傲物的左宗棠,更是把曾国藩看成是一个只会做官的废人,人前人后说过许多不大中听的话。
曾国藩心里虽然有气,但私下里,却又不得不赞同三亮对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本人对兵学的研究的确不如三亮明白。
湖南三亮在心里瞧不起曾国藩,但曾国藩对湖南三亮却一直抱有厚望。
饭后,罗、刘二人又来到曾国藩的书房。
未及茶水沏好,刘蓉便忧心忡忡地说道:“涤生,长沙城还在激战,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我和罗山有件事要和您做个商量,我们三家是不是也往远处挪动挪动?左季高和郭筠仙可是早在两月前便搬到湘阴东山了。季高避居白水洞,筠仙兄弟则选周礤岭筑屋。等长沙城破,长毛打过来,想走怕就来不及了——主要是你名头大,你可是满天下都知道的二品高官哪!长毛能放过我们,但却肯定不能放过你。这里的团练又不济事。季高也希望我和罗山,能替您找个安全的所在。”
曾国藩用嘶哑的嗓子问:“听说,洪秀全起事,主要靠的是一本叫做《圣经》的书,据说是泰西各国天主教专用的。这本书你们可否读过?”
罗泽南道:“我读过,西人传教传的就是这本书,很像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老故事。涤生,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我让江贵去省城了,着他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粤匪现在围困长沙,肯定有不少他们刊刻的文字,我让江贵也想办法弄一些回来。我走一路想一路,粤匪洪逆举旗造反,竟能一呼百应,为何?”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道:“还不是官府压迫所致!这几年又外患不断,天灾瘟疫横行。天灾兵燹,生灵涂炭,赈灾又不及时。百姓吃不上饭,与其饿死,还不如跟着洪某闹上一闹,说不定还真能闹出一条活路来。”
曾国藩愁眉苦脸道:“外患未绝,内匪又起。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刘蓉忽然压低声音道:“涤生,您说,这粤匪能闹出眉目吗?”
曾国藩一愣,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内匪不足惧,外患最堪忧。国门虽未洞开,但西夷觊觎我中华物产之心未死。我担心,西夷趁内地烽烟四起之时,必又张船而来,有更多要挟!这断不会错!西夷实乃国之大患也。”
罗泽南不满地嗔怪道:“涤生,说着说着,您怎么又扯起别的了?您到底想不想挪动挪动啊?西夷与粤匪相比,粤匪才是国之大患啊。”
刘蓉也急道:“是啊,涤生,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官军不足恃,团练又不中用。我们不能等死啊!”
曾国藩缓缓说道:“老母刚刚入土,我的心很乱。我想好好歇几天。罗山、孟容,长沙有什么消息,还望及时告诉我。你们还是把团练的事办好吧。团练虽不能与粤匪对阵,但保一方平安,应该还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地方上现在有事,还得依靠团练啊。”
曾国藩的话,再此让罗泽南、刘蓉一愣。
罗、刘二人离去后,曾国藩经过反复思虑,不得不提笔给湖南巡抚张亮基写了一封密函。在密函里,曾国藩告诉张亮基:举人左宗棠,从道光二十七年即致力于兵学研究,曾被林文忠公“诧为绝世奇才”;若任以兵事,帮同赞画军事,必能保省城无恙。
曾国藩连夜命家人将密函送交县衙,请知县朱孙诒飞速派员递交巡抚衙门。
密函送走,曾国藩感觉心绪稍安。
曾国藩这是第三次向张亮基密荐左宗棠。
那么,长沙到底能不能保住呢?萧朝贵中炮身亡,洪秀全、杨秀清等人肯就此罢休吗?要知道,除冯云山、萧朝贵之外,洪秀全则为天父上主皇上帝的次兄,而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三人,也是天父上主皇上帝的儿子啊!
“团练之事,极不易言,乡里编户,民穷财尽,重以去年枯旱,十室九饥。与之言敛费以举团事,则情不能感,说不能动,威势不能劫。彼诚朝不谋夕,无钱可捐,而又见夫经手者之不免染指,则益含怨而不肯从事。”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文任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