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塔齐布,是因为塔齐布唯曾国藩之命是从,越来越不把他这个上宪放在眼里。他恨曾、塔,只是想把曾逼回湘乡守孝、把塔挤出湖南军界。仅此而已,并无其它念头。
鲍起豹顶戴官服地走进前厅时,塔齐布正坐着喝茶。
一见鲍起豹走进来,塔齐布急忙起身,边施礼边道:“卑职给军门大人请安。”
鲍起豹扶起塔齐布说道:“智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智亭,你来有事吗?”
塔齐布坐下说道:“卑职此来,还是想同大人说一下酷暑训练的事。”
鲍起豹摆摆手道:“这件事,抚台那里已经无话讲,老哥自然也无话说。你是曾大人密保的人,又是抚台比较倚重的大员。你现在管带的兵额,比老哥的还多。我大清的兵制,一省只准有三标,抚标、提标和镇标。但我湖南却有五标啊。”
塔齐布一愣:“军门何出此言?”
鲍起豹笑道:“智亭莫急,听老哥慢慢说与你听。骆大人的抚标,本提的提标,总兵的镇标。这是朝廷规定的三标。当然,镇标一直在湖北助守。但老弟现在管带的人马已经超过镇标,这算不算标?曾大人训练的湘勇,人数不仅超过老哥的提标,还超过了骆大人的抚标!这是不是也算一标?应该是团标。这不是五标吗?”
塔齐布冷笑一声道:“军门大人,您老最近怎么总爱讲笑话?卑职管带的人再多,他也只能称协,怎么能称标?曾大人是我湖南的团练大臣,军门怎么把他老改成了武职?何况现在卑职管带的人,既有提标的左右两营,又有湘勇的两营,还有抚标的一个营。协下不还是原来的人数吗?”
鲍起豹哈哈笑道:“你老弟当真好记性,还知道自己是协,不是标!老哥以为,老弟从打靠上曾大人,早把自己当成标了呢。”
塔齐布起身说道:“军门大人,您老到底要说什么?协下到发审局训练团练,是您老允准的,又是有朝命的。不错,卑职是曾大人密保的。但曾大人密保谁,参劾谁,是他老自己的事情,这与卑职有何相干?”
鲍起豹用鼻子哼一声道:“智亭啊,本提适才讲的这些呀,其实是为你好。本提是怕你年轻,缺少历练,上一些人的当啊!清德这个人哪,跟了我多年,我承认他有很多不是,但也并非一无是处。首先,他对本提忠心,对朝廷忠心。如果他真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性耽安逸、不理营务,朝廷怎么能让他在湖南这么多年呢?何况,我湖南总兵邓绍良即将统带镇标回省,曾大人就算有心想把你保成标,邓绍良这一关怎么过?邓绍良的圣恩那么好,谁敢参他?”
塔齐布说道:“军门大人,清协台的事,与卑职无涉;邓总镇何时回省,也与卑职无涉。卑职今儿来,就是想再和您老谈一谈,守城各营酷暑训练的事。您老不要以为,是卑职突发奇想,有意在疲劳士兵。”
鲍起豹粗暴地打断塔齐布的话:“塔协台,抚台已经把省城交给你守卫。酷暑训练也好,隆冬看操也罢,只要不闹出动静,你尽管去办。本提明儿就回岳州,以后凡是训练的事,你只管去与抚台商量,本提不干涉。但本提丑话说在前头,一旦闹出动静,上头追究起来,你可不能把本提牵扯进去。塔协台,你还有别的事吗?本提午间多喝了两杯,头有些痛,想困一觉。”
塔齐布见鲍起豹下了逐客令,无法再说下去,只好很无奈地施了个礼,怏怏地步出提督府,骑马带着亲兵离去。
塔齐布身为署理副将,一省协台,他管带的军队,为什么不能称标呢?这得从大清的兵制说起。
清朝未入关前,清太祖努尔哈赤首创满洲八旗,因兵力不足,太宗皇太极又增编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清军入关后,管辖区域扩大,加之用武频繁,兵力明显不敷调配。于是,在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的基础上,又在各省增设绿营。增设绿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以汉治汉。因为后一个目的,故东三省只有将军、副都统统辖的旗兵而无绿营。绿营又称绿旗。总督亲自统带的部队称督标,巡抚统带的部队称抚标,提督辖下的部队称提标,总兵辖下的部队称镇标。副将辖下的部队却不能称标,只能称协。我们叙述时为了让读者明白易懂,一般也把副将管带的部队称作协标。实际却不是这样的。协就是协,协后边是不能加标的。只有总兵以上的武职大员辖下的部队才准称标。除此之外,驻关内各地的将军也统带绿营,称军标;河道总督统带的部队称河标;漕运总督统带的部队称漕标。
第二天,胆小如鼠的鲍起豹,怕提标左右两营,因酷暑练兵一事,当真闹出事端,把自己牵扯进去,竟然都没来得及跟骆秉章打声招呼,便带上亲兵营,匆匆忙忙返回了岳州。
鲍起豹如此匆忙离省,倒把骆秉章吓了一跳,以为是岳州出现了匪警,便慌忙派人赶往岳州去探听虚实。哪知岳州竟比长沙还安静。
骆秉章为此疑惑了多日。
这期间,塔齐布按着曾国藩的吩咐,对湖南水师大加整饬,不几日便将统领艾岩撤任改署他职,另换能员接署统领。
清德被摘掉顶戴花翎后,骆秉章并未把他真正投进大狱里。
因为圣旨虽有“革职拿问”四字,但依骆秉章多年为官的经验,这只是一句套话,并不能当真。因为朝廷对满人一贯都是偏袒的,说不定今儿下旨要严惩,明儿突然又官复原职了。这种事情骆秉章经历的太多了。
尽管不能把清德下进大狱,但也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放走。怎么办呢?骆秉章自有办法。
徐有壬、鲍起豹、塔齐布等人,当日都离开巡抚衙门后,骆秉章便把衙门当值的一名知府衔差官传进签押房,吩咐道:“你到首县去,让他腾一间闲房子出来给巡抚衙门用。你告诉他,门窗要钉好,关人用。跑了人犯,本部院拿他试问。”
差官小声问道:“您老要把清德关进去?”
骆秉章点点头,说道:“巡抚衙门哪有关人的地方啊!——去吧,让首县抓紧办理。”
差官本想顺口道出一句:“把清德讯明送交总督衙门不就成了?”
但他一看骆秉章高深莫测的神秘样子,便又强把话咽回去,急忙乘了蓝呢轿子赶到长沙县。
按常理推算,一省首县本是最尴尬的衙门。因为是管理省城,而省城偏偏又是一省当中高官云集的地方,是巡抚衙门、布、按衙门、提学使衙门的所在地。军营方面,有提督府,有总兵府,还有各标、协、营、汛的大帐。除去这些,一年光来省候补的大小官员就有近百。文大到布、按,小到未入流,武则提、镇、协、营、汛,小到九品额外外委。样样俱全,什么地方没照管到,都可能给自己惹麻烦。
按大清官制,一省首县是六品官。湖南因是用兵省份,从咸丰初年始,长沙县便一直放五品知州来署理县事。
现在的首县又是五品顶戴,从咸丰初年算是,不足四年,已是第九位署任。
首县署期如此短暂,更换如此频繁,从中也可看出,首县知县是多么地难做。
得知巡抚衙门要把清德送交首县看管,首县不仅未推三推四,反倒一连道出三个好来。
首县对巡抚衙门的差官说道:“抚台大人不肯把清德下进大狱,不就是怕清德受委屈吗?这好办,下官现在就着人把签押房收拾一下,请清德住进来,再拨两个精明强干的衙役,守在他老的身边伺候。抚台这回该满意了吧?”
差官道:“这恐怕不合适。清德虽不能关进大牢,但他毕竟是人犯哪。他住进签押房,老弟还怎么办差?”
首县很果断地说道:“下官移到大堂去办差。您老现在就把清协台送过来吧。但有一点您老需格外注意,不要让外人知道,最好用轿子把他抬过来。下官是怕长沙协的人来闹啊!”
差官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本府听说,首县压了许多告清德的状子?”
知县沉思了一下,忽然长叹了一口粗气,自言自语了一句:“清德的长沙协,这两年可把省城害苦了!”
“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牛羊犬豸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望。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且陈吾前,哀矜之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有欢欣之象者,无论或为和悦,或为骄盈,终归于败而已矣。”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