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一边在心里替张亮基鸣不平,口里一边说道:“制军刚刚收到圣谕,贼匪攻陷江宁、扬州后,为防其被创后沿江回窜,著令两湖及早安排船炮,以备不虞,并资下游调拨攻剿之用。制军著本官前来,一是要看看水师大营,现在共有多少船只。哪些可以使用,哪些需要修补;有多少船只上安装了炮具,还有哪些船只可以安炮但尚未安装。”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答道:“湖北水师的事情制军不知道吗?武昌三陷敌手,水师早就不成样子了!现在只有二十几只小舢船还能勉强使用,所有安炮的大船,无一不漏水,已经丢在口内几个月了。”
左宗棠问:“水师的事情,没有向抚台禀复吗?抚台怎么说?”
参将答:“武昌刚被官军收复,卑职就单给军门和抚台上了个条陈,要求拨些银两,重整湖北水师,以防贼匪回窜。卑职怕军门和抚台看不明白,特别从书院请了个孝廉公来写这个条陈。那孝廉虽未两榜,但就要两榜。写起字来,个个都黑。那真叫字字像眼睛,都是会动的。”
左宗棠不耐烦地问:“抚台怎么说?”
参将一笑道:“军门和抚台都忙着修衙门,自然顾不上水师的事。这不,现在还是老样子。水上击贼已不可能,遇上长毛能跑掉,就是天大的侥幸。”
左宗棠不得不起身道:“老弟同本官进口看看吧。看不到船,本官也不好向制军回复。”
一听这话,参将一愣道:“左师爷是想登船看一看吗?如果是真的,就请左师爷再坐下歇上一歇,容卑职给军门大人打个通禀,军门回复后,才能进口。”
左宗棠一听这话,当时感到满腔的怒火,登时升腾起来。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总督衙门的一名文案师爷,奉制军之命来办公差,竟然会遭到水师的拒绝。
左宗棠本是个有脾气的人,尤其在湖南巡抚衙门做师爷那段时间,因得张亮基信任,已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加之左宗棠本人在三湘有些名气,一省的大小官员,无人敢不让他三分。但到湖北之后,尽管仍跟着张亮基,但此时之张亮基已非彼时之张亮基。不仅武昌无人肯听他的话,就是提、镇、协各营,也都唯青麟的话是听。
但咸丰仍觉一个青麟还不足以把张亮基看住,不久又让崇纶帮办军务。
对张亮基进驻武昌后的处境,左宗棠都一一看在眼里,并且已经预料出,张亮基头上的总督长久不了。说不定哪件事没有办明白,一个圣旨递过来,张亮基马上就得离开湖北。或带兵,或降调。
有了这个念头,左宗棠便想早一步离开张亮基,为自己寻个好所在。但又碍于张亮基正是需人之时,好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他生生给咽了回去。
如今总算老天有眼,让青麟突然间没了辫子,左宗棠决定替张亮基,好好出口恶气。
他一屁股坐下,冷笑一声道:“本官没有想到,湖北水师的规矩,竟比总督衙门还大!好,本官就坐在这里,等着岳军门的批复!”
左宗棠口里的岳军门,指的是署理湖北提督、现在护理布政使印绶的岳兴阿。
湖北提督本是琦善,琦善督军扬州后,上命岳兴阿署理湖北提督。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起身对外面大声说道:“好好伺候左师爷,若敢怠慢,打烂屁股!”
参将话毕,又对着左宗棠一拱手道:“左师爷稍坐,卑职现在就去给军门打禀报。”
参将也不及左宗棠讲话,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便大步走将出去。
和左宗棠同来的有两名随从,是张亮基特别拨给伺候左宗棠的,有两名差官,都是七品顶戴的候补知县。
见参将走出大帐后许久不回头,也未有军兵进来伺候,一名差官便道:“左大人,看样子岳军门的批复,一时半会儿下不来,我们不妨先回衙门吧。”
另一名差官也道:“眼看就到午饭时间,到现在也未进来一个人。我们等下去,哪里有个头儿?左大人,我们回去吧。”
左宗棠用鼻子哼上一哼,一动也不动,分明是要等下去。
两位差官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再言语。
又等了两刻钟,左宗棠本人终于坐不住板凳了。
他站起身,气忿忿地走出房门,本以为能遇着守门的亲兵或戈什哈,哪知道门外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左宗棠脑海一片空白,呆呆地愣在了门外。
差官和两名随从悄悄地走出来。
见左宗棠发呆,一名随从走过来小声道:“大人,我们回总督衙门吧。”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抬腿向辕门外走去。
一出辕门,站哨的水师营军兵慌忙迎上前来,一边施礼一边道:“几位大人如何不在帐里歇着?”
左宗棠阴着脸问道:“你们的参将大人哪里去了?如何好久不回?”
一名军兵急忙道:“左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我家参将大人正陪着制军大人和军门大人在口子里看船呢。”
“什么?”一听这话,左宗棠险些把鼻子气歪。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轿前。
一名随从抢先一步抬手掀开轿帘,把左宗棠扶进轿里,小声问一句:“大人,我们回衙门吗?”
左宗棠气恼地大喝一声:“去口子!”
两名差官也急忙上轿。
三顶轿子在水师哨兵的诧异目光里,飞也似地向远离大帐的水师停靠船舶的内港驶去。
走到半路,正与一大队军兵相遇。
左宗棠急忙让轿子闪在路旁,等军兵过后再走。哪知这队军兵过后,又走来一大队军兵,然后便是一大队整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两顶绿呢大轿。大轿的后面,又是一大队军兵。左宗棠掀起轿帘往外一看,见走在后面的绿呢轿的扶轿官,正是张亮基的扶轿官。
左宗棠知道这是张亮基从水师内港回城,便命轿夫掉转轿头,跟在张亮基绿呢轿的后面回城。两名随员不敢怠慢,急忙随轿子挤进了队伍。
后面的军兵突然发现一顶蓝呢轿子,从斜刺里,突然夹进了队伍里,马上便有一名军官骑着马跑了过来,挥手示意左宗棠的轿子靠路边停下。
左宗棠在轿里吩咐轿夫:“不要理他,只管跟在制军的后面。”
和左宗棠同来的两名差官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停在路旁,一直等到人马过后,才起轿回返。
进了城门,骑在马上的军官寻了个机会,打马冲到左宗棠的轿前,用马鞭指着轿子道:“不懂规矩的东西,立即停到路边候着!再敢前行半步,看爷不把轿子掀翻!”
左宗棠的轿子无法前行了。
两名随员跑到马前说道:“快快让开,这是总督衙门左大人的轿子!误了大人的公事,你要吃罪不起!”
马上的军官一听这话,当下愣了愣,又用眼细细看了看轿子。
左宗棠掀起轿帘大喝道:“你还不让路,到底要怎的?”
马上的军官这才一勒马缰,很不情愿地把路让开。
回到总督衙门,张亮基落轿,见左宗棠也从自己的轿里走出来,不由问道:“季高,你不是在水师大帐吃酒吗?”
左宗棠快步走到张亮基的身边道:“制军问的好!左季高何止在水师大帐吃酒!还吃了一肚子气!制军大人,季高今儿就要回湘阴去。您老这总督衙门,季高是一天也不能待了!”
左宗棠话毕,满脸怒气地大步走进衙门。
张亮基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亮基苦笑一声,很无奈地自语了一句:“这头湖南犟驴,谁又惹着他了!”
进了签押房更衣后,张亮基着人把正在收拾东西的左宗棠请过来,
张亮基先命人摆了两碗茶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季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何气成这般模样?”
左宗棠道:“季高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快些收拾东西,夜里搭个便船回湘阴。”
张亮基皱了皱眉,又长叹了一口气,方说道:“季高啊,我知道我有些亏你。你跟了我这么久,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是个六品顶子。”
左宗棠一听这话,蓦地瞪圆了眼睛,许久才说道:“季高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走,您老就用这话堵我!您老知不知道,从打您老到了武昌,左季高已经江郎才尽了!”
张亮基笑道:“张采臣身边少谁都不打紧,可就是不能少了左今亮啊!季高啊,你有什么委屈就同我说,不能动不动就想走啊!江西吃紧,江岷樵受困南昌,曾涤生整整调了三千余名湘勇出省增援。如果粤匪被逼出江西,肯定回窜两湖!船炮的事,还得你给我拿个主意呀。来。你先喝口水解解酒,然后我们好好计议一下船炮的事。”
左宗棠再次瞪圆眼睛道:“您老说什么?季高到现在午饭都没吃一口,您老还让我喝口水解解酒?——真亏您老想得出!”
“什么?”这回轮到张亮基瞪圆眼睛了。
张亮基不相信地追问一句:“季高,你说话可要有点谱儿,不能因为心里不顺,就什么都说!——岳兴阿可是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你到了水师大帐,既不看船,也不去看炮,逼着大帐的人买酒买菜。因为办迟了,你还把莫参将一顿好骂,又对给你上茶的军兵动拳脚。”
左宗棠呼地站起身来,抬腿就往门外走。
张亮基急得大叫:“季高,你要到哪里去?你给本部堂回来!”
左宗棠大声道:“我现在就去找岳兴阿和莫参将去!我左宗棠清白一世,岂是他们想作践就作践的!我就算拼掉头上的顶子,也要和他们理论一番!”
张亮基起身说道:“你先回来。你把话跟我讲清楚,再去找他们也不为迟。”
候在签押房门外的戈什哈这时迎上来,笑着对左宗棠说道:“您老请回屋坐着吧。制军有话,卑职是不会放您老出去的。”
左宗棠眼含泪水重新走回签押房,一屁股坐下,哽咽着说道:“想不到,我左季高也有遭人暗算的那一天!”
张亮基对门外高喊一声:“来人!”
适才同左宗棠讲话的戈什哈走进来施礼道:“制军有话但请吩咐。”
张亮基道:“告诉饭堂,马上收拾出两荤两素四个菜端过来。再预备一壶酒。要快!”
戈什哈下去后,张亮基请左宗棠更衣坐到炕上,说道:“季高,你从打跟了本部堂,还从来没有哭过呢。看样子,你这回到水师营,受得委屈可不小。”
左宗棠擦了把泪水道:“您老是不知道啊。下官到了水师大帐,一提去口子看船炮,莫参将就说,没有岳军门的话,谁都休想踏进内港半步。见下官执意要去,他又让下官稍等片刻,容他给岳军门打个禀报。哪知那莫参将一去就再未回头。等下官一问哨兵才知道,他和岳军门正陪着您老在口内看船呢。下官就急往口内赶,走到半路迎见了您老。下官跟着您老的大轿一同进城,不料想又遭一名骑马引路的武官一顿奚落。不是下官脑子快,轿子险些被他掀翻!您老说,下官在武昌还有容身之地吗?左季高大小也是个六品文官哪,竟被这些狗屁不通的武夫耍弄!谁咽得下这口气呀!”
张亮基听左宗棠把话讲完,沉思许久才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我们这些汉官哪,有些气不忍不行啊!你看得最清楚,本部堂从打进了武昌城,何曾伸过腰?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又云: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朝廷着本部堂来署理湖广总督,却把青麟实授为湖北巡抚。江岷樵已经帮办军务,偏偏又加崇纶帮办军务衔!你不信可以查一查,我大清立国至今,提督什么时候署理过藩司?岳兴阿现在就署理着藩司!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言以蔽之,信不过我们汉官!一个青麟监视两湖还不够,又加上一个崇纶!”
张亮基话此,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左宗棠这时却道:“下官一直在想,南昌此次受困,若非曾涤生伸手相援,湖南恐怕一兵一卒都派不出去!”
张亮基说道:“季高,你以为此次曾涤生调勇出省,真是去解江西之围吗?他是去救江岷樵啊!涤生的心思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本部堂的!”
左宗棠道:“去救江岷樵,不也是去解江西之危吗?”
张亮基正要说话,戈什哈这时走进来禀报:“禀制军大人,崇抚台来了,说是要同您老商议船炮的事。”
左宗棠一听这话,倏地跳下地来,边更衣边道:“下官可得去用饭了,您老和崇抚台谈事情吧。”
左宗棠大步走出签押房。
张亮基对戈什哈说道:“请崇抚台来签押房讲话。
不一刻,崇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签押房。
礼毕,更衣升炕,有戈什哈摆新茶上来。
崇纶苦着脸说道:“水师的情况您老都看到了,能使用的船只已经很少了。司里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崇纶突然改口,不再称下官,反倒称起了司里,这让张亮基大感意外。
张亮基笑道:“您老弟应该改改口了。老弟现在是一省巡抚,不能再称司里了。”
崇纶笑道:“司里这个署理,和您老这个署理又有所不同。您老是马上就要实授的,可司里这个署理,说不定明儿就得回本任。司里从内港回城后,又和岳兴阿商议了许久,他也毫无办法可想。大人,这件事,好像就得靠湖南了。湖北三次受粤匪袭扰,掠走了水师营无数的船炮。而湖南,粤匪虽也几次攻打,却一次也未得手,船炮更未损失一只。”
张亮基皱眉说道:“湖南的情形,本部堂比老弟清楚。那里水师可用的船炮,也不很多。湖南又与这里有所不同,口子多,内匪多。本省剿匪,全靠大船往来运送兵勇。这次安排船炮的事,湖南肯定要出一些,我们这里也要出一些。无论如何,总要凑齐四五十只,方资上头统一调用。”
崇纶两手一摊皱眉说道:“制军容禀,现在湖北藩库,只有几万两银子可供使用。买船、修船,哪项少了百万两银子能济事?就算现在把船弄到了手,安炮的款项,库里都无处挪呀。要安的炮合不合用?不合用又得去买!制军哪,您说青抚台早不病晚不病,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啊!他老可真会挑时候啊!”
张亮基沉思了一下道:“崇抚台,您回去后和岳军门商议一下,实在不行,就雇一些民船吧。”
“雇民船?”崇纶吃惊地瞪大眼睛:“民船能合用吗?民船上又无炮具,如何能剿贼?”
张亮基道:“把民船安上炮,不就成战船了?本部堂亲眼目睹过粤匪的战船,很多都是用民船改造的。本部堂想,粤匪能把民船改造成战船,我们也能。”
崇纶低头想了想,只好起身道:“好像也只能按制军说的办了,司里这就回去和岳军门商议。至于改船的款子,恐怕还要制军想办法。藩库连下月各标的饷银尚无着落,哪有这笔银子啊!”
张亮基起身说道:“粤匪势大,鸱张日甚,各路官军连吃败仗,这粤匪竟然越剿越多!本部堂除了把实情奏明上头,恐怕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本部堂今儿跟老弟说句实话,老弟就不要指望朝廷了,还是各省想各省的办法吧。”
张亮基这句话,本是在不经意间说出口的,哪知却被崇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巡抚衙门的当天,崇纶就含毫命简,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把张亮基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折子拜发,湖广总督的关防,开始在崇纶的眼前晃来晃去。
依崇纶的想法,这篇折子递进京师,就算扳不倒张亮基,张亮基的圣恩也会从此大打折扣。
崇纶当晚喝得酩酊大醉,把“本部堂”三个字,反反复复说了半夜。
一府的人吓慌了手脚,以为老爷招了什么邪气。后来请了个郎中进府,给崇纶连灌了两碗醒酒汤,崇纶这才睡去。
郎中出府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
这一晚,左宗棠也喝得不省人事。
左宗棠是有气无处撒,走又走不得,自己作践自己。
这一晚,湖南巡抚骆秉章也没睡好觉。
“治世之道,专以致贤养民为本。其风气之正与否,则丝毫皆推本于一己之身与心,一举一动,一言一黙,人皆化之,以成风气。故为人上者,专重修身;以下之效之者,速而且广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