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太平军兵发江西,将南昌团团围住,欲雪蓑衣渡之耻。
朝廷飞命湖南抽兵赴援,必须解赣省之危。
骆秉章怕长沙有失,鲍起豹无兵可调,湘勇担起了援赣大任。
但征调广东红单船征剿太平军之议,却在京师引起轩然大波。
(正文)当日,曾国葆按着曾国藩的吩咐,拔营开往衡州。骆秉章忙着为出省湘勇配枪配炮,筹饷办粮,没有理会这件曾国藩踏进巡抚衙门的大官厅,见藩司徐有壬、提督鲍起豹、副将清德、署理参将塔齐布等湖南文武大员均在座。
骆秉章端坐案头,右边坐着徐有壬,左边的一把木椅却是空的。
每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茶。骆秉章的左边虽是空的,但仍摆有热茶,不知虚位等待什么人。
骆秉章与徐有壬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喝茶,下面的人则在窃窃私语。
见曾国藩来到,骆秉章起身请曾国藩在左边的空椅上落座,便道:“曾大人到了,我们开始议事。”
徐有壬这时一拉曾国藩的衣摆,小声耳语了句:“等闲下来,司里请您老到馆子吃顿大菜,算是给您老赔个不是。”
曾国藩一听这话,便知徐有壬肯定看到了朝廷给自己的圣旨,不由一笑,耳语道:“议完事,有件事还要向您老请教。”
徐有壬一愣,面上明显有些紧张。
曾国藩却不再言语,开始聚精会神地听骆秉章讲话。
徐有壬与曾国藩耳语的时候,骆秉章有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其实是竖起耳朵想听清二人在说什么。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耳朵反倒累得发酸。
二人住口,骆秉章才接着说道:“本部院刚刚收到圣谕,江西势危,贼船数百,自金陵上窜,不独安庆、湖口尽失,竟将江臬司所部楚勇围困于省城南昌。”
一闻此言,曾国藩脸色大变,鲍起豹、清德、塔齐布等人,也全都惊得呆了。
骆秉章接着说道:“朝廷命我湖南速派劲旅,解南昌之围。现在看来,我们不派援兵是不行了。鲍军门,现在提标能抽调多少人?”
鲍起豹眼珠转了三转,起身说道:“抚台容禀,抚台知道,我提标人马本不为多,江西的局面越坏,我们湖南越不能轻易抽兵。现有的兵力都援了江西,湖南怎么办?提标现在是一个人也抽调不出。”鲍起豹话毕坐下。
清德不等骆秉章问话,便抢先一步起身说道:“抚台明鉴,抚台高明,长沙协的情形和提标大致相同,也是无兵可调。但卑职倒以为,抚台可否从团练抽调一二营,单着一位能员统带出省。这样,既能解江西之危,亦能保长沙无恙。堪称一举两得,两省兼顾。”
鲍起豹接口道:“抚台容禀,卑职以为,可否请曾大人,着情抽调两营湘勇,派塔参将统带,出省援赣。确为上上之计。”
骆秉章未及表态,鲍起豹又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调湘勇出省,您老不会反对吧?团练训练有素,一旦出省,肯定能兵到围解。”
鲍起豹说这话时,乜斜着两眼,满脸透露着嘲讽。
曾国藩本想说他几句,但一想到眼前的局势,又把怒火强行压下。
骆秉章这时说道:“曾大人,圣谕特别强调,着本部院会同您老,商议援赣事宜。您也说说吧。”
曾国藩说道:“抚台大人,您老以为,鲍军门与清协台适才所论如何?您老到底是怎么个主意?”
骆秉章道:“本部院以为,江西有警,我湖南震动。若解南昌之围,仅我湖南出兵,恐难奏效。本部院拟函商于张制军,拟请湖北、湖南同时出兵,方能兵到围解。大人以为如何?”
曾国藩摇头道:“南昌危在旦夕,岂容缓议?何况救江西,亦是救我湖南。两省毗邻,江西一旦不保,粤匪跟手便取长沙。如若现在不伸援手,等南昌城破,粤匪大股扑我长沙之时,湖南亦难保全也!函商制军、奏请两省联合出兵云云,乃两误之论也。”
鲍起豹这时瞪大眼睛问曾国藩道:“曾大人适才高论,卑职却不以为然。卑职请问大人一句,您老此时只想南昌城危,却可曾想到,若我湖南当真拨兵出省,粤匪分兵取我长沙怎么办?凭省城现有的兵力,自保尚且都难,何谈去救江西?现在除了湘勇,提、镇两标和长沙协,是一个卒也抽不出!”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想了想对骆秉章道:“朝廷说没说,援赣之师的粮饷是由江西出,还是由湖南出?”
骆秉章愁眉苦脸道:“不仅援赣之师的粮饷由湖南出,连楚勇的粮饷也要湖南、湖北联合供给。说起来,单要我们出些粮饷倒也可以,还让我们出兵,这是最让本部院犯难的地方。鲍军门说的对呀,我湖南抽兵过境,长毛却扑我长沙,长沙还要不要?本部院毕竟是湖南巡抚,不是江西巡抚。江西省城破与不破姑且不论,若长沙有失,朝廷最先问罪的,可就是本部院了!本部院不能不先考虑长沙的安危呀。”
一听这话,曾国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来。
曾国藩大声说道:“骆抚台,您老的这番高论,本大臣听着甚觉不解!本大臣只想问您老一句话:圣谕着湖南从速拨兵出省援赣,这兵,您发,还是不发?”
曾国藩话毕,气呼呼地坐下。
令曾国藩非常奇怪的是,面对曾国藩的咄咄逼问,骆秉章既未动怒,也未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曾大人,本部院一直弄不明白,江岷樵楚勇累经增募,已达七千余人,他本人也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之员。您说怎么,就被围在南昌了呢?”
徐有壬这时说道:“司里记得很清楚,江臬司手下只有三千人时,能破长毛三万;如今楚勇增多了,反倒不会打仗了!可不是怪!”
见曾国藩又要起身,骆秉章急忙道:“鲍军门哪,出兵援赣的事,一时也定不下来,您和清协台、塔参将先回营吧。等本部院和曾大人、徐大人商议妥当,再知会于您。”
三人于是起身告退。
骆秉章喊人又摆新茶上来,这才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南昌被围,形势严峻。您心急,本部院也心急。但心急又如何?您我又不能长出翅膀,一夜飞到南昌去,灭长毛于呼吸间,扬国威于几日内。”
曾国藩皱眉问道:“骆抚台,江西危,就是湖南危。古人云: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得知南昌急报,就算朝廷不下旨,我湖南该不该出兵?这个道理,您老比我清楚啊!”
骆秉章说道:“曾大人,您久居省城,应该知道布防情形。长沙兵力太单哪。抚、提、镇各标,合起来不足万人。其中,镇标一直随张制军在武昌助守城池。算起来,湖南抚、提二标,再加上清德的长沙协、塔齐布管带的两个营,只有不足七千人。此时就算抽走三千人,省城只有不足四千绿营防守。这么点兵力,如何能守住啊!”
徐有壬这时道:“曾大人,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唯一能出省援赣的,恐怕就只有您的湘勇了。”
骆秉章道:“上头也知道团练出省不合体例,但现在是各省兵力均很困乏的非常时期,上头是在想不出其它办法的情况下,才决定行此权宜之计。”
听了徐有壬和骆秉章的话后,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看样子,着湘勇出省解南昌之围,是骆秉章与徐有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把他请过来,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至于朝廷是否有旨,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没有的成份大些。民团出省,毕竟不合体例。
曾国藩有些气恼,认为骆秉章和徐有壬在合伙耍自己。
见曾国藩沉吟不语,徐有壬说道:“司里已着人正在日夜筹办粮饷。一旦确定出兵日期,粮饷决不拖延半刻。司里不会让湘勇饿着肚皮上战场的。”
曾国藩没有理会徐有壬,而是抬头问骆秉章:“骆抚台,您老想调几营湘勇援赣?湘勇全部离省,境内土匪势必趁势而起,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绿营既要守长沙,又要分兵剿贼,顾得过来吗?”
骆秉章胸有成竹地说道:“邹叔绩的一营湘勇可以留省剿匪,令弟事恒也可回城内驻防。有这一千人,平息匪患应该是够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留省的湘勇固然可以剿办土匪,但若粤匪反扑长沙又怎么办?靠提标还是长沙协镇守省城?粤匪不用调派太多人马,只要有两万人,省城必破无疑!”
骆秉章一听这话,急忙与徐有壬交换了一下眼色。
徐有壬对骆秉章说道:“抚台大人,曾大人所言甚合情理。提标和长沙协都靠不住啊!长毛别说来两万,就是来一万,他们也顶不住啊!”
骆秉章道:“曾大人,您说应该怎么办?”
曾国藩道:“本大臣适才思虑了一下,我湖南既要分兵解南昌之围,又要保长沙无恙,唯今之计,宜急募新勇,以补省城兵力之不足。我认为,湘乡朱孙诒所募湘勇一千二百人,本欲交江忠淑管带赴赣。如今可着朱孙诒直接管带,由醴陵先期赶往南昌;郭嵩焘刚在湘阴替江岷樵募齐四百新勇,尚未动身入赣。不妨就委郭嵩焘统带这四百人,会同罗泽南一营、夏廷樾一营,合众一千四百人,亦由醴陵继进;另外尚有千人本江忠淑着人新募之新宁勇,也可着其随罗泽南一同开拔。”
徐有壬道:“赴赣的勇丁已达三千六百人,应该可以了。”
骆秉章这时道:“这三千余勇丁,不行就委派塔齐布统领,以防相互扯皮、掣肘。曾大人,出省各营,总得有一位统兵大员管带不是?”
曾国藩断然道:“塔齐布不能出省。我拟着人增募两营新勇,交塔齐布管带,会同塔齐布的两营,一同操练,以补长沙守军之不足。骆抚台,您以为如何?”
骆秉章迟疑着说道:“让塔齐布管带湘勇,怕鲍起豹与清德不同意。您可能还不知道,您一直着塔齐布训练团练,鲍起豹一直不同意。塔齐布毕竟是绿营参将啊。这也怪不得鲍起豹闹意气,为团练干事,却吃绿营的俸禄,这总有些说不过去。”
曾国藩这时说道:“骆抚台,各营援赣湘勇出省后,鲍起豹的提标和清德的长沙协,都要开到湖南与江西的边界去驻扎。留省城的湘勇和招募的新勇,全交给塔齐布统带。这样,衡州有刘传佑,湘赣之交有提标和长沙协,省城有塔齐布,粤匪才不敢轻觑我湖南。”
徐有壬问:“曾大人,省城只留湘勇和塔齐布的两营人马行吗?省城可是湖南全省的中枢,守军不能不厚啊!”
一听这话,骆秉章也抬起头来,看曾国藩如何回答。
曾国藩胸有成竹地说道:“本大臣已想到此层,可着刘蓉赶往湘乡增募两营新勇,驻扎长沙城外。既防省内各县土匪,一旦有警,可就近平之,又可与城内守军遥相呼应。”
徐有壬用眼望着骆秉章道:“新募团勇如此之众,粮饷何出?下月绿营的兵饷,尚未筹办整齐啊!”
曾国藩瞪一眼徐有壬道:“徐藩台适才还说,已将出省各营饷粮置办完毕,随时可送进大营,现在怎么又说出这话?徐藩台,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您到底有着落没有?”
徐有壬愣了愣道:“曾大人,您老怎么又误会了司里?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库里早已筹妥,司里说的是新勇的粮饷尚无着落。”
徐有壬又用眼看了看骆秉章道:“抚台大人,曾大人还在误会司里。
骆秉章道:“曾大人,我们现在就把话说开。出省救援南昌的湘勇和邹叔绩的一营勇丁,粮饷悉由库里出。新募的湘勇,平时操练,您还自己筹办饷粮;若有军情,兵勇一体。这样总行了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您们光打自己的算盘,从不考虑团练的苦处。您们知不知道,团练能熬到今日,练成今天这种气象,本大臣和郭筠仙、刘孟容,吃了多大的苦!”
曾国藩话此,眼圈明显一红。曾国藩想起了刚刚回到省城,便去大营看操的刘蓉,想起了回省不到三天,又匆匆忙忙赶往湘阴的郭嵩焘。曾国藩同时想起了李瀚章,由李瀚章又想到李鸿章,想起了朱孙诒。这些人都在尽自己的全力,为了能把团练办下去而四处告求。
最让曾国藩感动的是郭嵩焘,回到湘阴的当日,便受江忠源的委托,竖起募勇大旗,为江忠源增募新勇。从打跟随曾国藩练勇,郭嵩焘再未睡过一次安稳觉。
骆秉章见曾国藩甚是伤感,不由劝道:“曾大人,您是在籍侍郎,保护桑梓,义不容辞。湖北累遭重创,我湖南却保持一省完整,这都与您的操劳是密不可分的。不独湖南人知道,朝廷也都知道。”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情绪,突然问道:“发审局呈上的通缉告示,您老看到没有?南昌受困,湖广震动,暗藏的土匪势必见机行事。像李都司这种劣员,一旦与官兵勾结,后患何堪设想!”
骆秉章忙道:“一见圣谕,光忙着调兵出省救援的事,倒把这件事给忘了!若非您曾大人提醒,险些要误大事!本部院现在就办理这件事!——曾大人,湘勇何时方能出省?”
曾国藩起身道:“本大臣现在就回去商议。”
曾国藩又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粮饷务须紧急筹办,可不能耽搁呀。”
骆秉章与徐有壬都站起身来。
徐有壬说道:“请曾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把拔营的日期确定下来,司里当日就着人,把粮饷及一应所需送抵大营,决不耽搁半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又对骆秉章道:“出省援赣各营枪械都未配齐,本大臣回去后,着人连夜列出数目。缺少的枪械,需要您老从抚、提两标及长沙协闲置的枪械中拿出一些,配备齐全。最好能给各营再配十门大炮,以利攻城复地。”
骆秉章很勉强地答道:“这件事,容本部院和鲍起豹、清德商议一下,尽量满足出省各营所需。曾大人,枪械这件事,您也不能光指望湖南一省,也可以给制军那里发个求告函件,想来他老是不会拒绝的。”
徐有壬忙道:“是啊,依司里想来,制军的督标,应该有许多闲置的枪炮。随便拿出一些,便能装备两个营。”
曾国藩望了望徐有壬,苦笑着说道:“您哪,管藩库都快管成一根筋了!江臬司新募的楚勇,枪炮何出?不都得从湖北出吗?”
徐有壬一拍脑门道:“您说,司里怎么就忘了江岷樵这茬儿!”
当日回到发审局,曾国藩着人紧急把塔齐布、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曾国葆、杨载福、夏廷樾等各营管带、营官以上统领,全部传到发审局大官厅,通报江西之危及朝廷下发给湖南的圣谕,商议出兵的事。
曾国藩未及把话讲完,除塔齐布、罗泽南外,其他将领都不由一愣。
王錱当先说道:“历朝历代,团练都是地方上自发的民团,从未有出省剿贼一说。让民团出省作战,国家养兵何用?援赣这件事,我们不能答应。”
杨载福也道:“团练日常所需,均由地方乡绅、百姓供给,并非是国库所出。一省团练,不过是为了安定一省;绅耆在本乡招募的乡勇,不过是为了本乡不受土匪侵害。让民团出省剿贼,于情不通,于理有悖,更与国家兵制不相符合。曾大人,江西事急,湖南本应出兵,而不应出勇。巡抚衙门这么做,是视湘勇如草芥,我们不该照办。”
塔起布见将领们越说越多,忙道:“出省这件事,曾大人自有主见。曾大人,如何办理,请您老明示。卑职不管别人怎么想,卑职是完全按您老吩咐的去办,决无二话!”
众将领见塔齐布把话说得慷慨激昂,便都一齐看着曾国藩,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