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摇头道:“向荣不同意,赛尚阿与和春也反对。他们认为,我们现在只宜加固内城防守,不可抽兵城外,以防粤匪有诈。赛尚阿还说,我们就算不收复妙高峰、鳌山庙,对省城防守也并无大碍。为什么呢?因为长沙是千年老城,城墙均用青石钢砖筑就,一般炮具根本打他不动。赛尚阿现在虽被革职,但他是满人,朝廷对他还是信任的。他的话,本部院不能不听啊!”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抚台大人,您老怎么忘了,妙高峰、鳌山庙可是省城的一道屏障啊!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争长沙者,必争妙高峰。只要妙高峰在,粤匪就休想靠近南城门半步!——粤匪为何能靠近城垣,就是因为他们占据了妙高峰、鳌山庙啊!何况,赛尚阿是个出了名的老混蛋。他自到广西督办军务,何曾打过一次胜仗!粤匪气焰如此嚣张,全系他措置失宜所致啊!这个老混蛋的话,您老怎么也听啊!您老怎么忘了,省城一旦有失,朝廷最先问罪的,既不是赛尚阿,也不会是向荣,而是您这个湖南巡抚啊!”
一句话,直把个张亮基说的目瞪口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竟久久合不拢。
想了又想,张亮基猛地站起身来,说道:“顾不得许多了。趁洪逆大队尚未赶到,本部院必须把妙高峰、鳌山庙收回来!季高,本部院请您过来,先委屈您替本部院办理一下案牍上的事。烦您现在就替本部院给向荣、和春拟一道饬命,着他二人各领本部两营,会同都司张国梁四营,连夜出城去收复妙高峰、鳌山庙。务期成功。”
左宗棠见事情紧急,倒也不同张亮基客套,起身便走了出去。张亮基早已着人为左宗棠收拾好了办事房。
左宗棠走进自己的办事房,命人铺纸研墨,很快便进入角色之中。别看左宗棠只是乡间一名老举人,但对衙门案牍上的事并不陌生。因为在这之前,他曾替已故两江总督陶澍,办理过这方面的事,很是得心应手。
向荣、和春二人接到饬命,马上连夜来找赛尚阿。赛尚阿见张亮基打定了主意要收复妙高峰、鳌山庙,自然也不敢再说二话。
沉吟了一下,赛尚阿嘱二人连夜派人送信给徐广缙,恳请徐广缙转饬张亮基改变主意。赛尚阿对徐广缙比较了解。别看徐广缙面子上很是自负,其实是个最无定见的人。该人为官还说得过去,但于兵事却不甚精通。
见赛尚阿不肯出面讲话,向荣只好一面给徐广缙送信,一面督饬军兵开出城去;和春虽也老大一个不愿意,但也不敢和张亮基公开叫板。
太平军围攻长沙,湘乡小股义军、帮会活动频繁,使得荷叶塘白杨坪曾家的这次丧事,办得比较悄然。
曾麟书碍于当前的局势和长子曾国藩的告诫,一个讣告都没有发。
但是,当朝文名鼎盛的礼部侍郎的老母故去,毕竟不是小事。原江西巡抚陆元粮、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湖南巡抚张亮基、由广西带勇来长沙助守尚在路途的江忠源等远近的官员,还是早早地便把挽幛、奠仪,着人骑快马送了过来;贵州黎平知府胡林翼,也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着了消息,也打发人千里迢迢来到湘乡,为老夫人的灵前添了幅挽幛和一份不菲的奠仪。
按着曾国藩提前信函的叮嘱,曾麟书把挽幛全部留下,奠仪则一分不收,全部交来人带回。这主要是针对交情不够深厚的人而言。
曾国藩的轿子刚到村头,便望见四弟国潢、六弟国华、九弟国荃,带着妹妹及十几名族亲、友好,都站在风地里,瞪睁着眼睛巴巴地等候着他。
曾国藩一见弟、妹们头上的孝布,便急忙高喊一声“落轿!”
曾国藩尚未走出轿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啊”已从轿里飞出。
轿夫们感到轿子一倾斜,曾国藩已从里面直挺挺地栽了出来。
曾国潢一步跨过来把曾国藩抱住,兄弟几个煞时哭做一团。
性烈如火的戚亲萧孚泗看得心急,不由大叫道:“还没到寿前,在风里哭个啥?——冷呵呵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萧孚泗说着话,抢前一步,将已经昏厥的曾国藩抗在后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里走。众人簇拥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灵堂许久,曾国藩才苏醒过来。
曾国藩挣脱众人,先爬到父亲曾麟书的脚前,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儿子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受苦了!”
曾麟书未及讲话,曾国藩又一步一头地爬到母亲的寿材前,双手抱住母亲的灵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万千委屈要向母亲倾诉。
“宽一,”曾麟书叫着国藩的乳名:“人死不能复生,你走了恁远的路,快些收泪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难处。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啊!”
曾麟书嘴上虽这般说,眼里却落下豆大的泪来。
“哥,”大妹国蕙也哭着说:“你能赶回来给娘发丧,娘在天之灵也就满足了!”
“娘得的是什么病?”曾国藩终于止住泪水,问国蕙:“为何走得这般急?”
“急病啊!”曾麟书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和你爷爷一个症状。先说头疼,疼得什么似的,服了两副药也不见效。后来又添了脚麻,麻到路都走不稳。去长沙请陈华佗,去的人还没到长沙,她这里已经不行事了!——挨都没挨就去了!”
国蕙道:“娘走时虽不能讲话,可两眼只是望定纪泽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痛哭了一场。
众人好说歹说劝住后,曾国藩让曾国潢打一盆水进来,又让众人把寿天挪开,曾国藩要给母亲亲自净面、洗脚。
曾国蕙一听,急得忙拉父亲的衣角。
曾麟书会意,流着泪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们几个已经为你娘净过面、洗过脚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见了你娘又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这份心哪,爹替你娘领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他边哭边道:“娘生我养我一回,活着做儿子的不能守在身边,走了,儿子再不为自己的娘净面、洗脚,您让儿子以后还怎么往人前站哪?”
曾麟书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只好含着眼泪对曾国潢点了点头。
曾国潢急忙走出去,一会儿,端着盆水拿着布巾走进来。
曾麟书招呼两名下人过来挪寿天,自己一边口中说道:“宽一他娘,宽一回来看你来了。宽一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你可别吓唬孩子。”
厚重的寿天终于吱呀呀地被挪开了。
曾国藩强忍着悲痛爬到近前,望着母亲的遗容,口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娘,您如何走得这般急呀!儿子已经得到皇上御准,从江西回来,便到家省亲哪!娘啊,儿子在您生前不能尽孝,只能在您走后,为您净净面洗洗脚了!”
说完了这些,曾国藩拿过布巾在盆里洗了洗,便开始给母亲净面、洗脚。
老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袍褂,足登云靴,左手握了块白面馍,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寿材里,安祥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命妇头饰不知何故,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枕的旁边。以上种种,全是湖南的入殓风俗。
曾家的族亲好友都围在寿旁,看四十二岁的当朝二品高官,怎样给故去的母亲净面、洗脚。
人们欷嘘感叹,无不落泪。
当晚,在娘的灵前,曾国藩和爹商量,想七天后就给娘看茔地,怕长沙一旦不保,太平军打进湘乡来,娘这灵真就不好出了。这倒大出曾麟书的意料。
依曾麟书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儿子回来后,把这丧事好好的办上一办。无论怎么样,曾家毕竟是湖南首户。太匆忙了,不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乡方圆百里,也要被人说闲话。何况,在曾国藩进家前,为了能把丧事办得风光一些,曾麟书已提前和湘乡县知县朱孙诒打了招呼,想请县团练派些人过来,在村外设上几道哨,以防不测。朱孙诒已满口答应。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宽一呀,爹没你见的世面大,你认为这么急便把你娘下葬,合适吗?——我们可不能让你舅他们挑理呀!”
曾国潢这时小声对曾国藩道:“大哥,朝廷正在向省城增兵。凭长毛眼下的兵力,您说能打破城池吗?”
曾国藩没有接曾国潢的话茬,而是对曾麟书说道:“爹,按理说,我一到家就忙着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长毛锋芒正锐,由广西一路杀来。官军闻风而逃,已有巡抚、将军多人战殁沙场。我丁忧之事天下皆知,长毛也必知。母亲如不及时安葬,长毛一旦风闻杀将过来,不仅生人遭难,怕连母亲也要受辱啊!——爹呀,儿子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儿子何曾不想把娘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啊!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一心想把母亲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的曾国潢再次说道:“大哥呀,湘乡远离省城。就算长毛打破城池,也未必就能打到这里啊!我曾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呀!这要传出去,我们倒没什么,大哥如何面对天下读书人啊!大哥,您务要三思啊!”
曾国藩阴沉着脸说道:“澄侯,你糊涂啊!不错,湘乡是远离省城。可你知道洪逆此次围攻省城,不独有陆路,还有水路啊!粤匪船只已将湘江占据,日夜游弋。我走到宁乡便听说,为了堵截江面上的洪逆战船水匪,张抚台从城内抽调了好几营的官军。由此可见,洪逆水师多么凶悍!洪逆陆路围攻省城,若水师顺湘水张帆,不要说湘乡,就连宁乡、湘阴、湘潭,都难以保全啊!”
曾麟书小声问道:“宽一,你说,长毛在省城,已与官兵打成胶着,他还能分出兵吗?”
曾国藩摇头到:“爹,粤匪此次起事,不同于以往啊,闹得大呀。朝廷征调了多路官军征剿,直至今日,不仅未将其剿尽荡平,反倒越闹越大。”话至此,曾国藩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水:“爹,儿子也是不得已呀!”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这该死的长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国藩见爹临出门时,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国藩冲着娘的灵柩边磕头边道:“娘啊,儿子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您老若在天有灵,就宽恕儿子这一回吧!”
当晚,有曾家的帮工向曾国藩禀报,说村外忽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曾国藩心吃一吓,当即和曾麟书商量,决定第二天就亲自去给娘看茔地。
曾麟书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只好含糊答应。湖南原本就是大清帮会最多的省份之一,加之山多、水多,交通便利,最易于各会、道之间联络。洪秀全舍广西而入湖南,看重的也是这点。但让洪秀全没有料到的是,湖南各地的团练也强于其他省份;义民但有活动迹象,镇压也最利。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毅然决然地带上南家三哥和戚亲王荆七,步行至八斗冲和下腰里宅后山内,准备在这两处地方,给母亲暂厝一块吉地。俟时局平稳,再请人重新点穴、安葬。
曾国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冲,其祖父就葬在八斗冲。八斗冲原名八斗牛,说是该地气势状如八头牛抵角的情形。这里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五十几亩田产和十几亩山坡荒地。小时候,祖父星冈公带曾国藩捕鸟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山前山后。
来到八斗冲,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曾国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居京十几年,涟滨书院和岳麓书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县学的个别秀才有几位他也记不得面目了,但爷爷带他捕鸟的章章节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爷爷的一笑一颦,一动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由祖父联想到祖母,又由祖母联想到母亲,曾国藩的眼里忽然泪如潮涌。
祖母故去时,他在家住了十几天。每天除了接待亲戚就是外出访友,竟然没有好好的陪伴母亲几天!
而他会试前,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进了县学,他又开始游学于涟滨和岳麓两大书院,也极少非常安静地和母亲说会儿话。从书院归来,每次吃饭,他时不时地便能从母亲的目光中感觉到渴盼、希冀。依他那时的想法,母亲年纪不大,身体又无疾病,而自己正是求学的好时候。等学业有成,再好好的陪伴母亲也不为迟。哪知,他会试得中,旋被钦点了翰林,竟然比以前更加繁忙了。
一想起这些,曾国藩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悔恨和愧疚,就更加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的养育之恩和在天之灵。
走一路,曾国藩哭了一路,惹得南家三哥和王荆七,也陪着洒了一路的泪水。
身为人子,自己欠父母的实在是太多了;身为长兄,自己欠弟弟和妹妹的实在是太多了;身为丈夫和父亲,自己欠妻儿的实在是太多了!
田里有人在做着农活,或拔草,或松地。不用问曾国藩也知道,这些都是曾家的雇工们。从曾祖父竟希公开始,曾家就已经勒紧腰带买地。至祖父星冈公晚年,曾家虽还算不上是湘乡富户,但所置田产已颇有气象。至曾麟书一代,已开始雇用帮工。曾国藩钦点翰林后不过五年光景,曾家已成百里首户。曾麟书本人,也成了湘乡名绅。
曾国藩冲着他们招了招手,也不知他们看没看见,照样各忙各的活计。
到了八斗冲祖父的坟前,曾国藩让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把带来的供品摆上,自己跪下先化了几张纸钱,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身,为母亲寻察茔地。
曾国藩往起一站,却忽然感到头嗡的一声做响,两眼跟着一花,哇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急忙把曾国藩架住,慢慢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脸色才有些回转。
他靠着王荆七坐了一会儿,直坐到两腿有些发麻,这才扶着南家三哥慢慢站起身;被风一吹,却又险些栽倒。
“三哥呀,”他把着南家三哥的肩头,感伤地说:“做了十几年的京官,没为百姓造一丝福,没为朝廷分一丝忧,倒给自己添了不少的病症——我这身子骨,可是让这京官给毁了!”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您老打小就身子骨弱,回来又没好好歇一歇。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啊!”
王荆七这时也道:“大少爷呀,您老的大名,全湖南都知道呢!您说,您老怎么连侯爷都敢审呢?”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感到浑身有了力气,便不再说话,兀自放开南家三哥的肩头,开始为母亲踏察茔地。直到回转,也没回答王荆七的话。
曾国藩虽不信风水一说,但是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了解的。阳宅讲求三不受三受:不受水气,不受风气,不受穷气;受天光,受人光,受富光。阴宅注重三有三无:有远山,有活水,有大树;无蚁穴,无死土,无恶兽。
按着这几点要素,曾国藩踏察了两个时辰,才在下腰里宅后山内的一片撂荒地,选定了一块地皮。这块地皮距祖父茔地的八斗冲二里半地,居八斗冲的右侧,和祖父的坟茔遥遥相对。站在这里,眼能望到虎头山,脚则登着长年流动的藏龙河,右边是方方正正的一片树林,左面便是祖父的高大坟茔。
曾国藩随手抓起一把土来,见土里有沙,沙身含色、含光、含亮,证明透风、透气、透活力。
曾国藩让南家三哥按着方位插了竹签,又交待王荆七,尽快着人到这里为母亲打墓。
王荆七一一答应。
大队清军已开始收复妙高峰、鳌山庙省城南门两座营垒,争夺甚是激烈,而督率大队人马的洪秀全和东、北、翼各王,为什么迟迟不赶过来呢?
“国藩以八月廿三日抵家,抚棺一痛,恍如隔生,母子别离,十有四年,归对北堂,千号不应!而风鹤警报,朝夕以异,益为不孝之子增此骇浪,以助愁惨!闭目静思,诚不知所谓官者何荣!所谓生者何乐也!遵严亲命,即于九月十三日权厝先妣于居室后山,尚思别寻葬地,稍展微忱。”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冯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