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制》读完,年轻的曾国葆思虑了许久。
当日晚饭后,曾国葆拿到发审局出具的募勇札委及一应文书,同着彭玉麟、杨载福二人——曾国藩另拨了十名亲兵随行保护,搭乘漕船回了湘乡。
曾国藩把曾国葆、彭玉麟、杨载福三人送走的第二天,塔齐布因公务上的事情也来向曾国藩告假。塔齐布转日也带着自己的亲兵回了省城。
曾国藩收到江忠源派快马送来的一封密函。
曾国藩拆信阅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江忠源会同张亮基的督标、青麟的抚标,已经完成了对驻扎在汉口的三万余太平军的合围,但因兵力不敷使用,不敢硬攻。江忠源无奈之下只好向曾国藩求援,希望曾国藩能抽调一营兵勇,由岳州水路进入湖北,合力围剿太平军。
江忠源在信里特别强调,给曾国藩发信的同时,张亮基也给骆秉章和鲍起豹各发了个急件。但江忠源知道,骆秉章和鲍起豹都不会拨兵援鄂,能出兵的,恐怕只有湘勇。
曾国藩未及把信读完便知道,江忠源明着是向曾国藩请援,其内心真正的意图,不过是想把自己留在湖南的六百楚勇调走。江忠源已经把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官军此次所包围的太平军,是目前湖北境内最大的一股。荡平此股,湖北势必全省解警,湖南自然解除压力。如此一来,楚勇也就没有再留在湖南的必要了,理所当然要回归老营。
曾国藩不敢耽搁,接信不到半个时辰,便派出两路快马,一路赶往省城,咨请巡抚衙门立即调拨官船赶往衡州,运送六百楚勇赴鄂;一路飞赴衡州,饬命江忠济率麾下六百楚勇连夜整旆待命,俟省城拨派的官船一到,立即登舟出发由岳州进入湖北,听湖北臬司江忠源调遣。
快马刚刚离开岳州,一名细作便匆匆走进来禀称:被围在汉口的太平军已经突围,正由水路向这里疯赶,一二日就可抵达岳州,人数在两万以上。细作并说,太平军已得到确报,岳州只有四营团练把守,可以一战平之。
细作离去后,曾国藩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命人把罗泽南传来,缓缓说道:“我收到江岷樵的信。我各路官军已经将留在汉口的一股粤匪合围,请我们湘勇能出一营人马,合力剿之。”
罗泽南一笑道:“岷樵这是欲将他留在湖南的人马调走啊。”
曾国藩道:“我已经咨请巡抚衙门,拨艘大官船赶往衡州,由水路运送忠济入鄂。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给楚勇的饬命刚刚送走,我们在湖北的细作却传来不好的消息,说长毛已经从汉口突围,这一二日就要抵达岳州!而且人数大于以往,最少在二万之数!”
罗泽南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忙问一句:“涤生,消息可靠吗?我们是不是打发个人潜过去再实地探访一下?”
曾国藩沉思着说道:“探访固然要探访,但我认为,细作的话还是可信的。你想啊,我们把他们的守军全部吃掉,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我奇就奇在,长毛怎么知道岳州只有我们湘勇把守呢?”
罗泽南皱眉说道:“听您这么一说,事情果然有些蹊跷。涤生,他们会不会是围魏救赵呢?”
曾国藩眯着眼睛苦苦思索。
罗泽南道:“涤生,向骆抚台求援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我们就这么点人马,是守不住岳州的。就算把江忠济的六百楚勇留下也不济事。”
曾国藩道:“罗山哪,长毛主要靠得是水师,而这恰恰是我们的短项。我们不妨分两步走。我这里给巡抚衙门发道公文,具实说明情况,请骆籲门从抚、提两标各拨两个营过来助守;你再派人沿途实地察看一下,长毛这次到底有多少人马?如果真有两万,我们还必须想好退路。”
罗泽南道:“我先把人派走,您也赶紧给省城发文。”
罗泽南话毕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曾国藩这里也铺纸挥毫,给巡抚衙门写咨文一道,在向骆秉章通报军情的同时,请速派军兵来援。
把咨文秘密送走,曾国藩又沉思默想了许久,便把随行办理札文的一名从五品候补知州杨姓委员传进来,吩咐道:“我刚刚收到巡抚衙门密报,长毛大队人马即将来攻我岳州。骆抚台已饬命提、抚及各县团练,星夜赶往这里围剿此股贼匪。现在鲍军门已经督率各营从省城动身,明日午时就能赶到这里。你马上联络当地绅耆,先在城内寻找几处干爽透气的库房,供鲍军门到后,作存储弹药、粮草用。这件事你要抓紧办理,等大军到后,就来不及了。”
杨委员闻听此言一愣,忙问道:“大人,省城人马尽来这里,长毛若是攻向长沙,可怎么办哪?”
曾国藩一笑道:“你的话,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能传出去。巡抚衙门刚刚收到圣谕,我湖北各路官军已经提前把通往湖南的陆路卡住,长毛只能走水路。骆抚台为防长毛攻我长沙,已从临省请调了一万人马,正在城外埋伏,静等长毛入围好聚而歼之。无论此次长毛攻不攻我岳州,他都休想逃脱。你快去料理库房的事吧。”
杨委员疑疑惑惑地退出去后,先到自己的办事房写了封密函,然后才离开衙门,来到临街的一个卖杂货的铺子里,冲着伙计问一声:“东家可在?”
伙计正忙着给买货的人打包装,听到问话,忙抬头来看,见是一名官员走进来,心头登时一跳,以为是来勒索卡要的;再一细看,心头又马上一松,原来却是认识的,便把货物交到买家之手,笑道:“您来得不巧,东家去省城进货了,明儿能赶回来算是快的。小的给您老沏杯茶?”
买家却不去理会什么杨委员,接过货物走了。
乡间人,有时怕官,有时又不怕官。岳阳处在太平军与清军拉锯之冲,对官府中人并不是很害怕。你今儿是县太爷,是典史老爷,说不定明儿就成了太平军的刀下之鬼;你今儿刚贴出告示说岳州已被太平天国接管,打今儿以后岳州的百姓都不准信皇帝,只许信上帝,保不定明儿城头就挂出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细看吧,可能就是昨儿满大街贴告示的神兵天将。情形如此混乱,百姓也就没有怕官员的必要了。
杨委员并没有理会买家的态度,听了伙计的话,愣了愣,随口便道:“本州也无甚事,办公差路过这里进来看看,扰你家老爷一杯茶水。他不在,本州改日再来吧。”
杨委员话毕踱出铺子,伙计一直把他送出门外。
见伙计进了门,杨委员沉思了一下,掉头又往江边走去。
说起这杨委员,倒也有些来历。杨委员名时潮字浪涛,籍隶广西金田,时年四十整岁。一榜出身,捐纳刑部正八品笔帖式。外放湖北,署过一任正七品知县、府学教授,补授从六品州同。不久赏加五品顶戴升署知州。太平军围攻武昌,他跟着湖北巡抚衙门逃奔到湖南长沙。后来,也不知是京里的哪位堂官或是大军机,给张亮基写了几个核桃大的字,竟然就被留在湖南巡抚衙门,以原官候补。曾国藩收复岳州后,见案牍上的事务颇为繁重,便把他一纸公文借调过来办理公文等事,倒也颇为得力。
杨时潮到了江边,见江面上漂着无数的鱼舟,就快步走到刚刚靠岸的一艘鱼船边,大着声问一句:“可曾见着水上漂?”
船上的人望一眼杨时潮,懒懒地答:“刚才还在这里撒网,大概往江心去了。您州父母若出五个大钱,我现在就去替您喊他。”
杨时潮从怀里摸出五个大钱,冲着日光晃了晃说:“你把他喊回来,本州自然赏你。”
船上的汉子一哈腰蹿到岸上,对着杨时潮伸出手说:“把银子给我,我马上划舟子去。”
杨时潮笑一笑,扬起手把大钱举起来,一个一个地抖到船家的手上,说:“我找他有急事。你要误本州的事,本州让衙门里的差官锁你到公堂问话。”
船家并不言语,接过钱便又蹿回船上,舞动双桨,呜呀呜呀地向江心划去。
岸边到处都是木凳木椅,想来是供船家上岸后歇息用的。
杨时潮找了个干净些的木椅坐下来,一边看江中捕鱼景色,一边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有些呆了,以至连身穿短裤一身白肉的水上漂走到近前,他也没有发觉。
水上漂走到杨时潮的跟前,说道:“刺史大人,您老找我?”
杨时潮吓得全身一抖,见是水上漂,才镇定下来,起身说道:“那边没人,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杨时潮话毕,当先向一僻静处走去。
到了那里,杨时潮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注意,便从怀里把信掏出,塞到水上漂的手上,小声说:“快把它藏进短裤兜里,让人看见可是要被杀头的。”
水上漂很熟练地把信掖进短裤里,压低声音说:“送给哪里?到处是官军盘查,紧得很。您这封信,我送不出去。”
杨时潮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水上漂说:“你争取天黑以前游过省去,那里有个小码头,你把信交给一个叫浪里滚的船家手里。你这一两银子赚得太容易。”
水上漂接过银子冲着日光瞅了瞅,口里忽然嘟囔道:“我是拿自家的命在养家糊口,您刺史大老爷却每次都这样讲。您老把这好生意还是让别人干吧。我水上漂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杨时潮愣了愣,又从怀里摸出些银子递给水上漂,说:“再加十两。你不干,我当真去成全别人。
水上漂接过银子掂了掂,很不情愿地往短裤里一塞,扭着身子向自家的船走去。
望着水上漂的背影,杨时潮笑一笑,抬腿快步离开江边,匆匆忙忙向街心走去。
因为杨时潮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去完成曾国藩交办的事情。
“这个曾剃头,他杀人可是不眨眼的!”杨时潮小声自语了一句,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在汉口的太平军当真已经突围了吗?他们不仅顺利突围,而且当真向岳州扑来。
但一封辗转递到的密信,却打乱了太平军的进军部署。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全军退进两湖交界的大山里,静等机会。
当罗泽南把太平军突然弃舟登山的情况向曾国藩禀报后,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讲其他话,只是暗嘱罗泽南派人密切关注太平军的动向,不可稍涉大意。
罗泽南回营不多一会儿,塔齐布从省城返回。
塔齐布向曾国藩禀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发审局衙门被人砸了!门窗全被打碎,无一幸免;所有房门全被撬开,桌椅和各种木柜全被砸毁。巡抚衙门已着令按院衙门限期查明此案。
最后,塔齐布气愤地说道:“抚台大人向卑职谈论此事时,卑职推断,这肯定是受某位统兵大员指使,由绿营的坏种干的。抚台大人说,凡事不能捕风捉影。卑职从院上下来后,越想越气,便去见鲍军门。哪知提督府的人抵死不放卑职进去。还说,卑职是团练的人,已与绿营不相干。大人,您老应该回省城一趟,同巡抚衙门理论理论。砸毁衙门事关国体,如果抚台不能秉公办理,您老就奏明圣上,给巡抚衙门一个难看!”
曾国藩命人给塔齐布沏碗热茶摆上,这才道:“智亭啊,圣人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我们湘勇陆勇刚练成眉目,水师还没有正式奏请。这时却开始搞窝里斗,传扬出去,你让天下人怎样看本大臣?兵勇相仇本是兵家大忌,我们能让且让,能忍则忍吧。现在湖北尚未全复,我湖南也是遍地贼匪。本大臣听说,长毛已大批涌进江、皖、浙一带,前景如何,尚难预料啊!智亭啊,他今日能砸毁发审局,抚台不认真查办,我们不去管他;等明儿去砸巡抚衙门,我们看抚台怎么办。”
塔齐布苦着脸道:“大人总在顾全大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又喝了一会儿茶,塔齐布便离开签押房到大营看操去了。
塔齐布离去不到一个时辰,差官手拿一张普通拜客帖子大步走进签押房施礼禀告说:“禀大人,恩赏七品顶戴署理岳州知县大堂胡大纲求见。”
差官话毕,恭恭敬敬地把拜客帖子放到曾国藩的面前,然后退后一步。
曾国藩一愣,慢慢拿过帖子看了看说:“是新官到任了。请胡明府进来吧。你顺便到城外大营走一趟,告诉罗大人,新官到任了,请他回来交印,办理一下交接。下去吧。”
差官下去不大工夫,红光满面的胡大纲顶戴官服地走进签押房。
胡大纲见到曾国藩之后先行大礼,口称:“下官胡大纲奉藩司衙门札委特来岳州叩见曾大人。”
曾国藩扬了扬手,笑着说道:“胡明府,你起来吧。我已着人去大营请罗大人进城来与你办交接。你先坐下喝碗茶,歇歇脚。你带过来的人也都先到大堂暂且歇息。你与罗大人办完交接后,我今儿就住到营里去。”
胡大纲坐下说道:“大人容禀,下官已将随行的师爷等人安顿到一家客栈住下。等大人与罗大人把住处安顿好以后,下官再让他们搬过来也不为迟。”
这时有差官给曾国藩和胡大纲的面前各摆上一碗新茶。
差官退出去后,胡大纲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起身递给曾国藩道:“这是抚台大人亲自写给大人的书信,着下官亲自面呈大人。”
曾国藩把信接在手里,笑着说一句:“胡明府,你请坐。”
胡大纲道一句:“谢大人抬举。”便一屁股大咧咧坐回原位,很有主人当仁不让的样子。
曾国藩拆开骆秉章的信看起来。骆秉章在信里告诉曾国藩,随着湖北全省的收复,太平军已从湖北全境撤出,岳州已无把守之必要;原驻守岳州的提标一营,明日就将赶过来重新驻防。骆秉章请曾国藩待提标到后就饬命湘勇回返省城。”
曾国藩把信装进封套里,随手放进案头的护书里,便开始与这胡知县拉闲话,不过是问了一下以前怎样,在哪里当差,何时来的湖南。等等。
胡大纲一一作答。
曾国藩犹豫着说道:“胡明府啊,有件事啊,本大臣需要替罗大人向你说明。湘勇刚来岳州时,经过清查,查出无主耕地五千余垧。罗大人见熟地荒芜可惜,便与本大臣商量,以每亩一两银子一年的价格,把地都租种了出去,共得银五万两。这笔银子呢,本大臣已经行文巡抚衙门,充当了湘勇部分饷银。县上到岁尾收取漕粮地丁的时候,你一定要向少府交代清楚,这五千垧地是要免掉的。一会儿罗大人到后,会把帐目和一应票据向你交割清楚。你听清了吗?”
胡大纲苦着脸说道:“大人说的这件事,方伯没有跟下官说起过呀?”
曾国藩说道:“胡明府啊,你不必顾虑。这件事啊,我回到省城后,会向徐方伯讲清楚的。何况,我已提前行文巡抚衙门,巡抚衙门答应过。”
胡大纲不再言语,只管低下头去闷闷地喝茶,脸上很是不快。
罗泽南到后,一边打发人收拾东西,一边与胡大纲办理交割。
曾国藩急调二百名湘勇从县衙往军营搬运箱子,自己则在亲兵营的前呼后拥下,出城赶往大营居住。
到了大营,曾国藩命人把部分粮草和二百只木箱子先装船运到省城,着王錱的一营人马连同一些差官随船同行。
临行前,曾国藩交代王錱,到省城后,只把粮草运进省城,木箱子则不要卸船,直接押运到衡山交刘长佑保管。
大大小小的船只很快消逝在夜幕里。
五日后,原驻防岳州的提标一营手拿鲍起豹的饬件赶了过来。
曾国藩于是饬命湘勇全部人马登舟回省。
“困心恒虑,正是磨练英雄,至汝于战,李申夫尝谓余叹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