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边走边道:“不在这里扰你们了。我和雪琴回省,还有大事要办呢。”
傍晚时分,刘长佑加派的勇丁连同未受伤的亲兵,在萧孚泗的管带下,保护着曾国藩、彭玉麟二人进了省城。
萧孚泗身上缠有多处绷带,左臂因受了枪伤吊在胸前,右手则提着把单刀。曾国藩和彭玉麟各乘了顶蓝轿,轿的前后左右都有勇丁护卫。
到了发审局,稍事歇息、洗漱,便开始用晚饭。曾国藩没有让人知会在营里的罗泽南、李辅朝、王錱等人;因是假中,塔齐布、诸殿元没有到营,都回了各自府里。
晚饭后,曾国藩着人沏了壶好茶,然后便把彭玉麟叫进签押房,两个人做更深一步地交谈。
茶尚没有泡好,两个人的谈话也还没有切入主题,李辅朝和罗泽南便一前一后急冲冲地闯进来。
曾国藩见李辅朝两眼怒睁,罗泽南神色不悦,忙站起身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如何这般模样?这位是彭相公,我与你们说起过。”
见罗泽南、李辅朝二人来势凶猛,彭玉麟慌忙站起身。
罗泽南急忙与彭玉麟见礼。
彭玉麟一边还礼一边口称:“早闻大人威名,相见恨晚。”
性格急躁的李辅朝则一跺脚道:“大人,先不要管什么彭相公吧——出大事了!绿营的人和我们团营的人打起来了!”
曾国藩一愣,问道:“为了何事?团营怎么能和绿营打到一处?”
罗泽南道:“咳!说起来,也怪我思虑不周。放了这三天假,弟兄们闲着没事,便伙着去漕运码头游玩消遣。不知怎么,绿营的两个人就把我们的一个弟兄打了。腿给打瘸了,满脸都是血。这个人逃回营一说,,马上便过去二十几人去找绿营的人理论。哪知一言不和,又把绿营的人给打了——绿营的人自然不服气,又叫了上百的人,到团营来打人,有一个还是个外委把总!我和李大人去查营哨,正赶上他们闹,便将绿营闹殴的人和我们闹殴的人一发拿下,都下在了大牢里——大人,鲍起豹还不知道这事呢!”
曾国藩一拍桌子道:“这还了得,兵勇相殴是军营大忌啊!一定要重重惩治他们——暂且关他们一夜,着人好好看着,明日一早我亲自发落。军心涣散,有财志,必无斗志!此风断不可长!”
曾国藩话毕,用手指着彭玉麟对李辅朝说道:“李辅朝,你还不快与彭相公见礼!”
李辅朝慌忙一边对着彭玉麟施礼一边道:“彭相公休怪俺粗鲁,俺是个急性子。您彭相公一看就是个读大书的人,不能同俺这粗人一般见识。”
彭玉麟笑着扶起李辅朝道:“张桓侯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辅朝一边起身一边道:“彭相公错了。俺姓李名辅朝,不姓张,更不叫什么桓侯。”
曾国藩笑道:“辅朝啊,彭相公是把你比成猛张飞了。你倒认了真!”
李辅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怪是读大书的人,夸人也像骂人似的。”
彭玉麟忙道:“李大人不要误会,我可真是夸您啊!”
李辅朝坐下道:“俺是和您老开玩笑呢,您倒认了真。”
几个人全部落座,有差官急忙摆茶上来。
曾国藩正要开言讲话,绿营革职留任副将清德气势汹汹一脚踏进门来,后面跟着萧孚泗。
萧孚泗一进门便抢着说道:“大人,这位大人不让通禀便硬往里闯,俺去拦他,他倒打了俺一耳瓜子!”
曾国藩让萧孚泗出去,站起身对清德道:“清协台如何这个时候来发审局?可有急事?——来人,请给清协台放座!”
清德对曾国藩拱了拱手道:“曾大人,听说绿营的几个弟兄被发审局给关了起来?军门大人让卑职过来问一问,这些弟兄犯了何事?”
曾国藩正要开言,李辅朝开口说道:“协台大人,绿营——”
清德大喝一声道:“放肆!你是哪里来的山猫野兽,在本官的面前敢坐着说话?”
李辅朝满脸通红,急忙起身对着清德深施一礼,口称:“卑职粗鲁,请协台大人恕罪。”话毕,退到旁边站着。
罗泽南看不过去,便站起身道:“清协台,李大人是要和您讲事由,您老不该——”
清德眼睛一瞪,道:“罗明府,有曾大人在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你要看清本官的补子和顶子再说话。”
大清国官员的补服是有严格区别的,文武官员补服上所绣图形各不相同。文官补服上所绣图案:一品绣得是仙鹤,鲜红色珊瑚顶戴;二品绣得是锦鸡,红起花珊瑚顶戴;三品绣得是孔雀,蓝宝石或蓝色明玻璃顶戴;四品绣得是雪雁,暗蓝色青金石或蓝色涅玻璃顶戴;五品绣得是白鹇,水晶或白色明玻璃顶戴;六品绣得是鹭鸶,砗磲或白色涅玻璃顶戴;七品绣得是鸂鶒,镂花素金顶戴;八品绣得是鹌鹑,起花金顶戴;九品绣得是练雀,镂花金顶戴;未入流绣得是黄鹂,镂花金顶戴。
武官补服上所绣图案:一品绣得是麒麟,顶戴同文官;二品绣狮,顶戴同文官;三品绣豹,顶戴同文官;四品绣虎,顶戴同文官;五品绣熊,顶戴同文官;六七品绣彪(小虎),顶戴同文官;八品绣犀牛,顶戴同文官;九品、未入流,绣海马,顶戴同文官。
清德是提标中军的副将,是从二品武官,补服上绣着狮子,不仅是红顶戴,而且还插着根花翎。而罗泽南虽是文官,但仅是七品衔。
曾国藩见清德越来越放肆,只好起身道:“清协台,你且请回。兵勇相殴本是军营大忌,如不严惩,势必军心涣散。本大臣已决定先关他们一夜,明日一早再放回。”说着话,端起茶杯,口里说一句:“本大臣就不送了!”
清德还要说什么,曾国藩已坐下去,两眼一闭,像是在打瞌睡。分明是懒得理他。
清德只好悻悻然走出去。
李辅朝重新坐下,恨恨地骂道:“狗东西清德!他少张狂!俺早晚要咬他一口肉吃!他算个什么东西?丢进水里,他就是个王八!”
曾国藩睁开眼,小声说道:“辅朝,不许胡说八道!这些绿营的大员,我们湘勇是惹不起的!”
彭玉麟这时道:“大人哪,绿营的人怎么这样子和您老讲话啊?您老可是做过侍郎的朝廷重臣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现在是无品无级的湖南团练大臣,清德能这样待我就已经很不错了——鲍起豹见了我连马都不下呀——咳!如不是粤匪的乱子越闹越大,我现在正在家中为老母守孝呢。既可以和几个朋友下下棋,又可以谈谈诗文,还可以带着犬子纪泽去八斗冲捕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江边结庐做钓翁,山前支网逗犬子,何等的好啊!”
罗泽南悄悄地拉了拉李辅朝,又给彭玉麟使了个眼色,三个人慢慢地退出签押房,到公堂之上秉烛饮茶去了。
很晚,曾国藩才手拿着一卷书,慢慢地走进了自已的卧房。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将这些械斗的绿营、湘勇等二百余人,每人杖打了五十军棍,又拿锁子将械斗的军兵和湘勇锁成两大队,每人的胸前都贴了个斗大的“殴”字,便让人押着,到绿营和团营示众,以示惩戒。
市井百姓都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
鲍起豹带着亲兵,骑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天地到发审局来找曾国藩。
曾国藩此时正要到巡抚衙门去找潘铎商量事情,偏和往里硬闯的鲍起豹走了个对面。
鲍起豹一见曾国藩,礼也没有一个,劈头便问:“曾大人,本提正要来问你一句话:你湘勇的人犯贱,却如何要杖打我绿营的人?朝廷让你管团练,你如何倒管起绿营来了?”
曾国藩对着鲍起豹笑一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转身进了签押房。鲍起豹随后跟进了签押房。
曾国藩请鲍起豹坐下,又让人摆了碗热茶,这才耐心地说道:“鲍军门,无论湘勇还是绿营,犯混又械斗都是大忌。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申明法纪。鲍军门,我湘勇的人犯了纪,你也可以惩治。你我同守一城,你又是一省提督,无论绿营还是湘勇,你都管得着。”
鲍起豹道:“曾大人,你是个明白人。我身为湖南提督,湘勇有胆敢犯纪者,本提自然可以惩治,这是不须你吩咐的。只是,你曾大人处治我绿营的人,本提却怕绿营的人不服啊!一旦闹将起来,本提如何弹压得了啊!本提今天来,非为别事,就是要奉劝大人一句:绿营的事,既然朝廷交给了本提,大人还是少管为好。一旦弄出事来,本提怎么跟上头交代呀!”
曾国藩立声喝道:“鲍军门,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管错了吗?”
鲍起豹忽地起身,只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把签押房的门摔得山响。
曾国藩怔在那里,一时气得浑身乱抖,竟然好半天作声不得。
假满,团练恢复了演操,发审局又紧张起来。
天蒙蒙亮,团营便响起集合的哨子。然后便站队、点名,接着便一个营一个营地跑步向城外的明相寺奔去。到了明相寺,又是点名,之后就演练站墙子,这才吃早饭。早饭开在明相寺里,寺里安了几十个大炉灶。
曾国藩三天一看操,十天一评操,各营营官则每天看操。
这一天出操,由城里出发时,一个都不缺少,但到了明相寺一点名,却少了四名勇丁,而且每营都少一个;演操到午时,这四个人才连滚带爬地来到明相寺。
四个人的胸前后背都贴了大纸,双手都被紧紧地缚在后面,大白纸上写着“湘勇滚出城去”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四个人一见到自已的营官便嚎啕大哭起来。
经反复询问,各营营官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四个人走到半路,便被协营的人给劫走了。到了协营,也不问话,先被打了五十军棍,边打还边让他们自已说:“我是湘勇!我是混球!我是娼妇养的!”
作践够了,也打累了,便把他们反捆了双手,胸前贴了大白纸。协营的人用军棍一路把他们打出城去,惹得满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真真羞煞人!
王錱麾下一名什长叫刘松山的,气得夺过马便要带人去城里拼命,王錱、罗泽南和塔齐布拼命阻止。
塔齐布道:“禀告了曾大人,大人自会办理。”
傍晚回到城里,塔齐布、罗泽南等人一齐找到了曾国藩,禀告湘勇受辱情形,又拿出白纸来看。
曾国藩闻听之下,登时义愤填膺,拿上白纸,带着萧孚泗便去了巡抚衙门。
见到病中的潘铎,曾国藩把白纸一摊道:“中丞大人,绿营如此欺辱湘勇,湘勇是该解散的时候了!”
潘铎懒懒地拿过白纸看了看,又喘着粗气很费力地问了问事情的经过,这才说道:“鲍军门会干这样的事吗?别是湘勇弄错了吧?——大人稍候,本部院现在就传清德来问话。”
曾国藩气呼呼地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
清德很快便来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潘铎给清德放了座,这才用手指着白纸道:“清协台呀,今儿早上湘勇去上早操,有四个人被绿营给逮去了。打了五十军棍不说,还在胸前给贴了这么一张白纸!——清协台呀,绿营和团营都在城内助守,这样下去不行啊!骆抚台就要回任,本部院是替他老在护着印把子。这个时候,本部院可不想出什么是非。”
清德望了望大白纸,脸上木然道:“我绿营乃国家经制之师,怎么能干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呢?曾大人哪,别是什么营的人,知道团营与绿营有隙,故意使出的手段吧?您老聪明无比,可不能上这个当啊!”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清协台呀,我湘勇的眼睛又不瞎,断不会看错的——如果绿营对团营如此不能见容,本大臣也只好回乡为老母守制了!”
清德道:“大人这话说得是越来越离谱了!——您守不守制是您自已的事情,您办团练又不是卑职同意的!大人哪,您老这些话,应该讲给皇上听,不该讲给卑职啊!——抚台大人,卑职说的不错吧?”
潘铎皱了皱眉道:“清协台啊,你不要再说了。曾大人啊,您也请回。这件事啊,容本部院慢慢查查看。如果本部院查不清楚呢,骆抚台到后就接着查。一定查它个水落石出。如何?”
曾国藩很无奈地回到发审局,见罗泽南等营官还在签押房等他,便道:“清德死不认账,潘中丞答应给查查看——你们几个回去后,也让各哨都警醒些。再出城的时候,都手牵着手——咳!”
以后,隔上几天,湘勇便有人被绿营的人弄了去,不仅被打军棍,还把上衣扒光,直接在身子上用笔写上:“我是湘勇我要滚”。
曾国藩一次次地去找潘铎,潘铎每次都安抚说正在查、正在访,还指天发誓:如果真是绿营所为,一定上折重重参他!
湘勇与绿营之间的摩擦愈演愈烈,曾国藩被弄得左右为难。
一份由武昌转递的军情快报,飞也似地进入长沙。
曾国藩一览之下,登时汗如雨下。
“带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仁者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尝望其成立,望其发达,则人知恩矣。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严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懔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守斯二者,虽蛮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