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不经请旨,擅杀按衔团臣,朝廷只以革职了结此案。
拿自己胞弟开刀,左宗棠不能不重新认识老相知。
彭玉麟到底是良将还是庸才?人们拭目以待……
(正文)鲍超小心翼翼地走进发审局签押房。
曾国藩笑着把鲍超摁到一把木椅子上坐下,又让人给鲍超泡了碗茶,这才着人把萧孚泗叫进来,指着鲍超道:“这是我的老相与鲍超。”又指着萧孚泗对鲍超道:“这是发审局亲兵哨长萧孚泗,营里的人都称他萧哨长。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互相施个礼吧。一会儿,一同陪我到饭厅去用饭。”
萧孚泗道:“鲍超,你不该让俺回家去种田!”
鲍超道:“孚泗,俺是和你讲笑话。大人的衙门这么大,还能没你的差事?”
萧孚泗道:“你不该一拳就想打飞俺的门牙。俺若没了门牙,如何吃得肉?”
鲍超道:“孚泗,俺可不是讲大话。俺刚来军营时,北山上来了一只虎,总出来伤人。首县贴出告示说,谁能打死老虎,便赏他二十两银子。俺为了得那二十两银子,便上了山岗,一拳便把那虎打得飞起来,叫都没叫就死了。俺为此还得了个绰号:打虎将。孚泗,俺就不信,你的门牙,难道比老虎还结实?”
萧孚泗一听这话,口里先啊呀一声,接着便翻身跪倒,边磕头边道:“俺早就听师傅说过,有个打虎将李忠。这李忠原来就是你呀!你如何又改叫鲍超了?你要说你是李忠,俺就不和你打了。”
曾国藩一边示意鲍超拉起萧孚泗,一边笑道:“水泊梁山的好汉,竟到了我发审局的签押房!”
萧孚泗一边往起爬一边道:“老鲍啊,你以后可就是俺的师傅了,俺可给你磕过头了!大丈夫说话要算话,谁不认账谁是球货!”
曾国藩道:“孚泗,你也混闹够了。你出去吧,我要和春霆讲几句话,吃饭时叫你。”
萧孚泗这才施了一礼,又对着鲍超喊了声师傅,然后笑着走出门去。
曾国藩和鲍超重新落座,并问道:“春霆啊,你家里还都好吧?”
鲍超道:“大人容禀,俺家里都好。可俺看大人,好像瘦多了。大人,您老不能太累呀!”
曾国藩道:“春霆啊,我没想到你已经离开了湖南,跟了向荣。我现在在省城练勇,就缺你这样的人啊。”
鲍超道:“大人,别看向军门现在是钦差,他其实不会打仗。春霆思谋,他早晚得让长毛给算计了!一旦向军门出了事,俺鲍春霆就来投靠您,如何?”
曾国藩急忙打断鲍超的话头,压低声音说:“你这话只能同我讲,万不要同第二个人讲。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鲍超伸了伸舌头道:“大人放心,春霆还是知轻重的。”
曾国藩起身一笑:“春霆,走,随我去饭堂用饭。我让他们给你备一壶好酒,保你一醉。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去武昌?”
鲍超气愤的说道:“这个狗娘养的林守备,他只准俺半天假,说晚饭后就坐船去武昌。”
曾国藩道:“现在的湖广还不是很安静,走夜路去武昌,比较妥当。饭后,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送你了。你要一路当心。记着你刚才说过的话,不要食言。我在长沙早晚盼着你来。”
当天午后,圣旨下到发审局,旨曰:据潘铎、曾国藩奏,粮台提调侵没公款候旨发落。等因。发审局粮台提调曾国潢,利用为湘勇裁订制服之机,大肆侵吞团费,着实可恨可恼。姑念其带孝出征,幸未造成事实,故从宽发落。由其兄长在籍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代为申饬。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代曾国潢叩谢皇恩宽大。
送走传旨差官,曾国藩传罗泽南、王錱到签押房议事,决定第二日早操时,由曾国藩当着全体湘勇的面宣读圣旨。
当日晚饭前,曾国藩带着钱谷师爷唐轩来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将十五万两的银票交到潘铎的手上,又问了问上日托巡抚衙门代购的弹子何时运抵。潘铎当时就将专为军营购置枪炮的道台传来,当面承诺了日期。
曾国藩于是告辞。潘铎照旧没送。
走出辕门,唐轩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潘铎也太狂妄了些!曾大人是二品侍郎的底子,在京师时许多大学士、军机大臣见了,也要道一句乏呢!他一介巡抚,算个啥?”
唐轩是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人,如今竟然当着曾国藩的面大发了憾慨,可以想象,潘铎有些事做的该是多么过分了。
回到签押房,唐轩自去了粮台自已的办事房。
曾国藩一个人呆坐了坐,便起身去卧房拿过《百战奇略》看起来。
王荆七这时走进来,小声禀报一声;“大人,左师爷来了!”
王荆七话毕,尚未走出屋,身着六品顶戴官服的左宗棠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曾国藩先让王荆七沏了壶新茶,然后便和左宗棠升炕。
曾国藩问:“季高,你刚到武昌,怎么又回来了?”
左宗棠边更衣边道:“张采臣与骆籲门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我不能搀和他们的事,回来躲两天清静,也是想看看您。涤生,我离开长沙这一个月,您如何和潘木君闹这么僵?连青麟都知道潘抚不买您的账。”
曾国藩皱了皱眉道:“他一到省城,先责怪我不该杀黄路遥,然后就让徐钧卿逼着发审局还债,还拿绿营来卡我。季高,我现在真有些骑虎难下呀!——对了,张采臣走前,我听他说过,已经密保你为四品知府,你怎么还穿六品候补同知官服?莫非圣谕还没下来?”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您这人真是作怪,我不想听什么您怎么偏讲什么?”
曾国藩一愣道:“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张采臣扯谎?他没这个必要啊!”
左宗棠喝了口茶,擦了擦嘴巴道:“我这次人可丢大了!密保我知府的事,制军不仅与您讲过,还与骆抚台讲过。全总督衙门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就是我本人,也以为这事该是准的。哪知道,圣旨一到,全然变了样!我左季高为保长沙无恙,筹粮筹饷,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啊!连鲍起豹都弄了个交部叙优,清德还补了副将实缺。我左季高呢,圣旨里连提都没提呀!我呀,是真不想在衙门里混了。”
“怎么会这样?”曾国藩吃惊地瞪大眼睛:“保举单不是你亲自起草的吗?”
左宗棠苦笑了一声:“我也只是偶尔起起稿,多数折子,还是衙门里的其他师爷拟。这套行头,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穿了。我有时就想,您在京里一熬就是十几年,怎么熬下去的呢?”
曾国藩喝了口茶:“季高啊,有些事情啊,是不由人做主的。”
左宗棠更衣毕,盘腿坐到炕上,端过茶先喝了一口道:“涤生,您这样和潘抚僵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呀?”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季高,你哪知我的苦衷!不杀黄路遥,我这团练办不下去呀。可杀了黄路遥,长沙官场又不容我。潘铎这个人,又不同于张采臣。张采臣敢作敢为,有些时候,做起事来,还给自己留条后路。潘木君呢?胆小怕事,尤其见了满人,能把他怕的从骨头缝儿里冒凉气。张采臣早已看透满人,潘木君却还在靠着鲍起豹、清德这些满人替他守长沙!而且一到任就敌视湘勇,跟仇家似的。不容人说话,也不让人说话。咳!”
左宗棠道:“涤生,您别叹气。您是堂堂的在籍侍郎,没人敢把您怎么样!我踌躇多日,总督衙门,非我左季高施展之地。我这次回去呀,决定给张制军递辞禀,不能再给人做嫁衣了。我回到柳庄种好那几亩薄田,好好读几年兵书,多逍遥啊!”
曾国藩摆摆手道:“季高,你可不能干这糊涂事!你在总督衙门当师爷,我这勇还好练些。如果你离开湖广官场,我恐怕就更作难了!听我一言,你呀,就在总督衙门好好的做你的师爷。张采臣不辞你,你就干下去。你是懂兵事的人,怎么能隐匿山林呢。湖南有三亮,哪个亮也没你今亮亮啊!湘勇首次出战,我已保了罗泽南一个七品衔,刘蓉一个八品衔,只是至今尚未下旨,估计也快到了。罗泽南文武双全,刘孟容谋略过人,左季高是既有诸葛孔明之大略,又有岳武穆的雄志!”
曾国藩的几句话,把左宗棠说的高兴起来。
他哈哈大笑道:“涤生啊,您这次出山办团练,怎么总奉承我呀。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一听奉承话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是真在衙门干够了。”
曾国藩让王荆七拿过棋子来,边摆边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我俩先围上三局,让我过过棋瘾。季高啊,你以前说过一句话。你可能忘了,我却一直记在心里。你说,太平盛世,自然是曾涤生的天下,若是正逢乱世,谁的天下就说不准了。如今粤匪作乱,越闹越大。读书不能平乱,文人又上不得前线,只有你这样的文人中的武夫,武夫中的文人,正可大展雄才!你肚子里的兵书战策,就要派上用场了!这不是奉承你吧?我们先围上三局。然后呢,我俩到街上走走。我请你吃碗大饨馄,你看如何?”
曾国藩边说话,边拿过棋盘放到左宗棠的眼前,很有些强迫的意思。
左宗棠苦笑一声,边摸棋子边道:“我们先说好,我只能陪您下三局。三局过后,你打发人给我弄碗酒——我中午吃的板鸭还有半只呢!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问您,我听巡抚衙门的人说,澄侯让您给送进大牢了?涤生啊,您这件事办得可不好。您不能羽翼未丰,开始自剪啊!”
一听这话,曾国藩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长叹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是在自剪羽翼,我是在加强羽翼呀!想不到,我的苦心,竟然连你这聪明绝顶的人都看不出来!——季高啊,我发审局现在是一两银子顶百两银子用啊!你知道孟容和筠仙劝捐多难吗?以后,谁敢枉动湘勇的一文银子,我就让他人头落地!”
左宗棠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许久许久,左宗棠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涤生,几日不见,您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您可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剃头的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左宗棠便坐官船回了湘阴。左宗棠走时没有跟曾国藩打招呼。他现在对自己的这个涟滨书院昔日的同窗好友,是越来越读不懂了。
湘勇在城里的小操场出早操。早操过后,仍没有解散,等着自已的统帅宣布圣谕。
很快,曾国藩坐着轿子,在萧孚泗等亲兵的前呼后拥下来到操场;轿子的后面,是拿枪拿棒拿板子的行刑营,押着头发披散的曾国潢,来到了点将台前。
不知是有人透露了消息,还是鲍起豹有意要这么做,几百名提标中军也赶了过来,站在湘勇的外围看热闹。
曾国藩站到点将台上,轻轻咳了一声,便展开圣旨读了一遍;二千名勇丁全部跪下听旨。
读完圣旨,曾国藩大声说道:“各位兄弟,我湘勇目前的花费,都是从百姓们的手里募来的血汗钱。曾国潢身为粮台提调,竟敢济公肥私,仗着是我的弟弟,胡作非为。虽然朝廷皇恩浩荡,宽恕于他。但他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人!将曾国潢杖打五十官棍,以正法纪。杖毕,逐出军营,永不得叙用!”
行刑官得令,便把曾国潢放倒在大营的前面,剥了衣服,举棍便打。棍子扬得挺高,落下时已是减了力道。尽管如此,数到五十,曾国潢已是面黄气弱,皮开肉绽。
曾国藩着人将曾国潢背回卧房,大声说道:“以后,无论亲疏,有胆敢玩忽职守、以身试法者,一定严惩不贷!”
早操散后,湘勇无声无息,绿营官兵却议论纷纷:“这个三角眼,平常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关键时刻,如此歹毒!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真亏他下得去手!”
这话传到鲍起豹的耳中,鲍起豹没发表任何言论。
传到潘铎的耳中,潘铎正在病中,却道:“这个人,满秀才都敢杀,侯爵都敢审!砍三品大员的头,眼睛都不眨,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都说他是曾屠夫,以本部院看来,他比屠夫还狠毒啊!”
左宗棠人前人后也对曾国藩棒打亲弟弟这件事发了诸多不满。左宗棠以为,圣谕已宽恕澄侯,何必还要仗打五十呢?何况,澄侯已在大牢里关得不成样子,如何禁得打!左宗棠如是说。
当晚,曾国藩拿着一包棒疮药来到曾国潢的卧房。
曾国潢此时正趴在床上昏睡,枕头湿了一片,显然刚哭过。
曾国藩两眼含泪来到床头,轻轻地掀开曾国潢的衣服,但见后背已与衣服粘在一起,血乎乎一片。
曾国藩咬了咬牙,猛地把衣服掀开。
曾国潢疼得哎哟一声大叫。
曾国藩把药撒在后背的伤口上,忍泪说道:“澄侯啊,你就骂大哥几句吧!骂出来,许能减轻些疼痛。澄侯,你骂吧!”
曾国潢咬着牙一声不吭,眼里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曾国藩拿过一张床单,小心地盖在弟弟的身上。
曾国潢的全身抽蓄了很久,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曾国潢边哭边道:“大哥呀,我犯了法,您打我骂我都中,可您不该把我逐出军营啊!大哥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澄侯也想啊!”
曾国藩没有当时驳他,待他发泄够了,才轻声道:“澄侯啊,大哥何曾不想让自已的弟弟建功立业呢?可凭你的心性,如继续留在军营,你不仅不能建功立业,反倒有掉头的危险哪!大哥准你留营是害你,是坑你,不是帮你呀!你如还这般执拗,转不过弯来,大哥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你在营将养几日,大哥着人送你回家。依你的天分,只要在家老老实实地读书,帮爹操持好这个家,把弟弟、子侄们都带好,大哥就谢你了!”
曾国潢转过头来,泪眼巴巴地望着曾国藩,诚恳地说道:“大哥,我不想回家,我还想留在军营伺候大哥。大哥从小身子弱,身边没有个自已的人伺候,爹不放心哪!再说,我现在回去,咋见人哪!大哥,您得替我想想啊!”
曾国藩别过头,咬着牙道:“大哥不能再误你了!不能眼看着把你往火坑里推呀!好好歇着,大哥还有几件事要去处理,明日再来看你。我准备让荆七送你回去,我身边有孚泗就行了。好,大哥走了,你歇着吧。想吃什么,让荆七给你弄。”
曾国藩站起身,迈步走出去。走出十几步,卧房内再次传出曾国潢的哭声。
曾国藩心一软,想停下脚步走回去劝弟弟几句。但他往回走了两步后,却又兀地转回身,往签押房走去。
是夜月明星稀,朔风劲起。
曾国藩打了个冷战,自言自语道:“该换冬衣了!”
曾国藩第二天用过早饭,先处理了几件外县发来的匪案,又签发了几张拿人的票子,便走出签押房,想去看一看曾国潢。
萧孚泗却道:“大人,四叔已让荆七扶着坐船回湘乡了。”
曾国藩一愣,停下步子问:“几时走的?——如何不告诉我?”
萧孚泗道:“大人去军营用早饭的时候,四叔让俺用轿子把他抬到了漕运码头。四叔说他回去后,就照大人说的办。四叔还说,请大人放心。”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咳!这个澄侯,真是个——”他望了萧孚泗一眼,把“糊涂蛋”三个字咽下,重新走回签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