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曾国藩失魂落魄的样子,南老三小声说道:“大少爷,您老这是咋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城里请个郎中?”
曾国藩猛然惊醒,口里竟不由自主道出一句:“三哥,日食,你见了吗?”
南老三一愣:“大少爷,您老不是让我去请左孝廉吗?”
曾国藩一见南老三两眼茫然,只得道:“日食,就是天狗吃日头,见了吗?”
南老三一笑道:“您是说这事啊,俺咋能不见呢?俺还磕了头呢。大少爷,俺活这么大,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这事,没想到,还真看着了。那天狗,好凶啊!”
曾国藩稳了稳心神,问:“三哥,左孝廉怎么没来?”
南老三忙道:“俺正要说这事,大少爷一问天狗吃日头,一个岔打忘了。大少爷,左孝廉没在柳家冲,他老已于昨天晚些时候,被巡抚衙门的人请进了省城,说是去当师爷。”
曾国藩随口哦了一声,皱起眉头想了想,便道:“岸上的官兵和练勇这么多,看来这里也正闹匪,不宜久留。三哥,你告诉船家解缆,我们奔宁乡。”
南老三道:“大少爷,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您老歇一歇吧。我现在就去帮着船家去解缆绳。”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很快又沉浸到刚才的遐想之中。
曾国藩并不知道,他所雇小舟在夜色里正向宁乡行驶途中,湖南军情已发生巨大的变化:乘着大雾弥漫、长沙清军用饭、换防的良机,太平天国先头部队西王萧朝贵部两万人马,已悄悄进入长沙南面妙高峰一带,旋对驻扎在这里的清军发起了猛烈地攻击。太平军与长沙清军的一场生死较量,在大雾之中拉开了序幕。
曾国藩舟驾一进入宁乡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沿途都有地方官员带着民团对过往舟船进行细细盘查,关卡也多了起来。舟船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拢岸,却又被一大队的民团忽啦啦围住,不由人解释,便把船家和曾国藩主仆强行拉到岸上登记,说是怕通“盗匪”。因沿途不靖,为防自己的行踪被太平军知悉,早在离开岳州时,曾国藩就交代给南老三,沿途不准提曾字,亦不提湘乡字眼,若有人盘查,便称是从安徽回湖南奔丧的徐老爷。南老三牢记曾国藩的嘱咐,一路坚称自己是徐老爷的家人。舟船本是曾国藩在岳州雇就的,船家原本便不知主仆二人的底细,随南老三怎样说,他便怎样说。太平军进入湖南,细作党羽遍布各州县,曾国藩不敢稍涉大意。怕铸成千古大错,贻恨终生。
曾国藩上得岸来,见一地里满是过往的行人商贩。民团把这些人分做两排:行人一排,商贩一排,一个一个地做着登记。码头各处张贴着宁乡县知县孙义甫和团练团总张锐的清查会匪联合告示。在舟船进入宁乡界初始,曾国藩便看到了这张告示。对孙义甫的所作所为,曾国藩比较赞赏。太平军进入湖南,湖南各县帮、会,都在暗中加紧筹备起事的机会。孙义甫身为一县父母,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张锐则是一名举人,曾国藩的好友刘蓉曾在信中提起过此人。张锐现在宁乡倡办团练。
人群缓缓流动,好不容易才轮到船家和曾国藩主仆。船家是为人所雇,很容易便讲明了首尾。但到曾国藩这里,却遇到了麻烦。
负责登记的是两个人,都是书生打扮。一人握笔登记,一人坐在旁边摇扇喝茶。摇扇喝茶人的身后,站着十几名肩挎火枪背插砍刀的精壮汉子。
见曾国藩主仆一身素白,喝茶的人冷着脸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南老三忙答:“我们从武昌来。我家大少爷是回家给老奶奶发丧。”
喝茶的人不动声色地问:“回家发丧,这是人子的本分。但你的家是哪里?”
曾国藩怕南老三提湘乡字样,只好答:“出宁乡不远就到了。”
喝茶的人皱了皱眉头,道:“出宁乡不远便是大山。你是说,你是住在山里?山里正闹会匪,这你应该知道。本团总看你不像是奔丧,倒像是给贼匪送信的。我猜得不错吧?”
曾国藩听喝茶的人口里道出“本团总”三字,料定此人便是举人张锐,不由说道:“张孝廉不仅会办团练,还会讲笑话啊。不才的确是回家奔丧的。”孝廉是当时人们对举人的一种尊称。
喝茶的人蓦地瞪圆了双眼,用手一拍桌子,喝道:“你既知本团总的威名,就该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究竟要到哪里去?长毛打发你要和哪路贼匪联络?别看你蒙骗了一路得逞,但在宁乡,却休想逃过本团总的法眼!”
南老三见问话的官员粗野,忙道:“您这位大老爷怎么说出这话?我家大少爷就是回家奔丧,怎么和贼匪扯到了一起?”
张锐起身大喝道:“你给本团总闭嘴!本团总在向你的头领问话,你不得胡乱插嘴!”
南老三吓得浑身一抖,急忙退到曾国藩的身后。
曾国藩说道:“张孝廉容禀,我一家已在山里住了三十余年,我一直在武昌开布行。这是断不会错的。张孝廉,粤匪犯我湖南,各州县严加防范这是对的,但也不能捕风捉影。我老母急等发丧,否则我也不会赶这个时候回家。还望孝廉公放行。”
张锐坐下喝了口茶,又用扇子扇了两下,方说道:“本团总适才听人禀告,说你的船上有书还有字,看来你也是个识得几个字的人。看在圣人的面上,本团总不难为你。就权当你是真的有丧在身,但你不说出你家确切都甲,本团总实不敢放你过去。你从哪里来的,还依原路回去吧。”
曾国藩急道:“张孝廉容禀,粤匪袭扰,各口严密盘查是对的,以防贼匪混进境内闹事。但我已说清来路,这是应该放行的。老话讲,亲不亲,乡里人。我离家已十有余年,面亲心切,无论如何,都该通融些。”
张锐一听这话,不由二次一愣,起身围着曾国藩看了看说道:“你是越说越不像了。你适才还说在武昌卖布,现在怎么倒说十几年没有回家?你说出这话,可见你并不知道武昌离我宁乡并不很远。你同本团总说句实话,你是何时投靠长毛的?你扮作孝子来我宁乡,想要干何勾当?——来人哪,对他的船舱细细搜查一遍,看有无通匪的信物。把这两个前言不搭后语的人,捆翻了送进县大狱!”
南老三一听这话,急忙挡在曾国藩的前面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家老奶奶还等着大少爷发丧呢!”
有人跳到船上去搜查,另有几名如狼似虎的民团,凶狠地扑过来来拿曾国藩主仆。
曾国藩怕耽搁过久误了行程,忙抢前一步对官员说道:“张孝廉快快息怒,快告诉下边慢动手,我说实话就是了。”
话毕,曾国藩又对南老三小声吩咐道:“到船上去,不要让他们乱翻。”
南老三慌忙飞身上船。
张锐笑着挥了挥手,坐下说道:“说吧。”
曾国藩说道:“我奔丧是真的,但并不在武昌卖布,其实是在京里当差。张孝廉,这回我们可以过去了吧?”
张锐衿持地一笑说道:“本团总身为我大清堂堂举人,日讲古今兴衰,夜与圣贤为伴。本团总今日夸句海口:海内出众人物云山雾海,光广超群俊杰,亦不止千百。但在本团总眼里,都不足一论。本团总经纶满腹,阅人无数,一搭眼就看你是个吃官饭的人。可见本团总猜得不差。但你可不要说,你就是回籍奔丧的曾侍郎。你若说你就是曾侍郎,本团总不仅不能放你过去,仍要把你下进大狱吃苦头。你若问这是为什么,本团总就告诉你,曾侍郎回籍,不可能没有军兵护送。像你这等说话不着边际的人,做个小京官已是天大的造化,如何能同侍郎搭上界?”
曾国藩忙道:“张孝廉所言甚是,我在京里只是一般的差官。因怕沿途长毛打劫,误了行期,故不敢直言,还望恕罪。”
张锐道:“这就对了。进了湖南,就等于到了家。尽管你一直不肯说出你家住何都何甲何村,本团总体谅你的难处,放你过去就是了。按说,像你这种情况,只要交一百两银子的保证就可以了。但你毕竟不是普通百姓,应该和行商贩货的等同。你交五百两银子的保证押在这里吧,等你回京时,可以拿着字据取回。”
曾国藩说道:“孝廉公容禀,不才是丁忧,须三年后才能回京啊。”
张锐说道:“你何时回京是你的事,与本团总无涉。但本团总受宪委保护一方平安,规矩却是不能坏的。本团总既已宽待于你,同意放你过境,你却不交保证银子,本团总焉敢放你进入宁乡?你是个做京老爷的人,总不计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吧?”
曾国藩皱着眉头说道:“孝廉公容禀,粤匪犯境,各县都在戒严。严密盘查,这是防匪、安民的一种手段,是应该的。但你这里要交银子押在这里做保证,却不甚合道理。戒严为了防匪,不能扰民啊!宁乡这样做,是容易激起民变的!”
张锐一笑道:“你这种话不要同本团总讲。长沙有长沙的规矩,宁乡有宁乡的办法。你不交保证银,就休想从宁乡通过!你这种人本团总见得多了!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假京差,就是真京差,本团总问不清来由,就敢放你过境吗?交几两保证银就是扰民?简直是在放屁!就算本省部院来我宁乡,他也得按我宁乡的规矩办理!”
曾国藩叹口气道:“张孝廉,您怎么不相信我呢?不才的确在京里当过差呀!”
张锐哈哈笑道:“本团总办团以来,每日都遇着几个像你这样不明事理的人。罢了罢了,本团总不与你这糊涂虫一般见识。你交上保证银,本团总相信你是真京差就是了。”
张锐话毕,用手一指身旁的人:“把保证银交给他,他给你这真京差开路票。”
张锐同曾国藩讲话的时候,负责登记的人已经放行了五十几人——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交五百两的保证银开票放行;说清楚的,也要交上一百两子才给开路票。
曾国藩见交银的人都不甚情愿,脸上却又不敢露出来。
一顶蓝呢官轿向码头行来。官轿的前面虽无仪仗,但周围跟了五十几名抗枪挎刀的团丁,和十几名穿着皂靴的衙役。
曾国藩思量了一下,认定轿里坐着的肯定是知县孙义甫无疑。
曾国藩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走到轿前,用手打了个恭道:“不才见过明府大人。”
明府、父母都是百姓对知县的尊称。轿子缓缓落下,宁乡县知县孙义甫被人扶下轿来,曾国藩离家日久,对湖南各府、州、县都不熟悉。
曾国藩细细看那孙义甫,但见他身着五蟒四爪官服,鸂鶒补子,头戴七品素金水晶顶戴;五十上下年纪,一蓬大胡子,遮着大半边脸;高个子,刀条脸,眯着一对小眼睛;脑后一条花白细辫子,在腰间荡来荡去。
一见身穿重孝的曾国藩在轿前打恭,孙义甫先歪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又走前一步看了良久,然后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见了本官不跪拜也不施礼?”
曾国藩说道:“在下有孝在身,不便施礼,望老大人恕罪。”
这时,一名团勇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走上岸来。
南老三紧随其后登岸,快步跑到曾国藩面前说道:“大少爷,小人不让他拿,他偏拿。小人争不过他呀。”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说实话,怕是过不去宁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