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轿,徐有壬叹口气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您墨绖从戎,司里自然是佩服的。可有些事啊,也不是想的那样简单。司里今儿有些话呀,说的可能不中听。但司里并非针对您个人,是以事论事。您不要太往心里去。”
曾国藩对徐有壬拱拱手道:“您老这话说的可有些远了。其实您老也知道,涤生要在省城办一大团,主要是因为守城兵力不足。至于能否收到实效,涤生心里也没底呀。涤生希望您老以后啊,经常来这里看看。有什么想法就说,不要藏藏掖掖。”
徐有壬边上轿边道:“司里什么都不怕,就怕您老建的这个大团哪,画虎不成反类犬哪!”
徐有壬话毕坐进轿子。
张亮基见徐有壬上了轿子,这才边上轿边道:“曾大人,本部院听您老的话音,您不会明儿自己去抚标挑教习吧?”
曾国藩道:“您忙自己的事吧。等我选好了人,再向您言语。”
徐有壬是顺天宛平人,字钧卿,又作君青。道光进士。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出任四川成绵龙茂道。累官广东盐运使、广东按察使,调湖南按察使。徐有壬现在是以湖南按察使兼署湖南布政使。
眼望着张亮基、徐有壬等人的轿子越走越远,罗泽南、王錱二人忙向曾国藩道了一声别,然后回了大营。曾国潢稍停了停,也回了自己的办事房。
曾国藩的脑海此时却一片空白,一个人愣愣地在辕门外站了许久,才闷闷地走回签押房。
徐有壬的一番不轻不重又合情理的话,无异于当头一捧,打的曾国藩方寸大乱。
郭嵩焘与刘蓉已于早饭后乘着轿子劝捐去了,罗泽南和王鑫正忙着为新勇排队列、选哨长、什长的事。
曾国藩一个人在签押房里,一边揣摩徐藩台的话和张亮基态度的明显变化,一边很仔细地思索着原因。
很明显,徐有壬对在省城建团一事是不赞成的,而张亮基显然对这件事也开始动摇。而这些,又正是曾国藩最担心的。
曾国藩思来想去断定,有可能是湖南提督鲍起豹,在二人面前说了什么。因为曾国藩丁忧前就知道,徐有壬与鲍起豹有姻亲。两个人又都是顺天宛平人,据说已是几代的交情;还有一种可能,是徐广缙说了什么。
想到这里,曾国藩愈发不知所措了。
团练原本就不是经制之师,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地方官府的支持。
现在一省粮台公然站出来刁难,这团练还能办下去吗?最让曾国藩左右为难的是,他已经向朝廷拜发了折子,把自己办团练的想法奏明了上头!
曾国藩痛苦地闭上眼睛,口里下意识地自语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可如何是好啊!曾涤生可让郭筠仙给坑了!”
周升这时带着名厨子走进签押房道:“大人,这是从伙房挑出来单为大人做饭食的。小的把他领过来,和大人见上一面。他叫狗剩子。大人看可中?”
没等周升把话讲完,狗剩子已是趴到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头,口称:“小的给大人请安了。”
曾国藩猛然惊醒,许久才问周升:“如何还要给我单挑做饭的?是你的主意?”
周升道:“今儿挑了三十名,都能做些粗食,有几人还能炖烩菜。”
曾国藩道:“周升啊,你在伙房一定要精细。既要保证团勇们吃饱吃好,还要省花费。我们现在,又要过在京里时的穷日子了。你知会一下四少爷,别的地方可以将就,伙房不能马虎。你带狗剩子回大伙房吧,我每日和团勇吃一样的饭食,不开灶。团练不是国家建制,凡事能节俭则节俭。你下去吧。”
周升急道:“大人,您这可让小的做难了。罗相公不仅让您老开单灶,营官们也都开了单灶啊。说这样一来,不仅吃饭方便,议起事来也方便。您说这——”
曾国藩把茶杯一顿道:“统统胡闹!告诉他们,就说我讲的,湖南团练,没有单灶,只有大灶!吃不惯我大灶的,请他另谋高就!”
这是曾国藩第一次对罗泽南表现出的不满。
周升没再言语,带着狗剩子退了下去。
不大一会儿,罗泽南带着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二人走进来。
曾国藩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座。
罗泽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自已坐下道:“涤生,您又咋了?还在生徐藩台的气?”
曾国藩瞪了一眼,忽然问:“罗山,是你告诉周升,不仅我要开小灶,连营官们也要开小灶?”
罗泽南一愣,忙道:“对呀,这难道错了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官和勇总得有个分别不是!都挤在一处吃饭,乱轰轰的成什么样子?您做过兵部侍郎,应该知道这些的!”
“胡闹!”曾国藩一拍案面,却忽然又放慢口气,对李续宾、李续宜道:“你二位先下去候一会儿,我和罗山单独讲几句话。”
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二人一听这话,忙施了一礼,双双退出去。
曾国藩猛一收脸,道:“罗山哪,你枉读了几十年的诗书!你真是混透了!”
罗泽南正对曾国藩的前一句“胡闹!”莫名其妙,曾国藩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再也坐不稳板凳了。
他嚯地站起身,脖粗脸红道:“曾大人,您把话讲明白!我是读了几十年的子曰诗云,但我不相信我是混透了的人!您如果看我碍眼,我可以走!”
曾国藩一眯三角眼,断然喝道:“你给我坐下!还没有人敢这样同我讲话!”
罗泽南一挺脖子道:“我就不坐下!——你曾涤生一有不顺,就拿我煞气!您不该这样对我!”
曾国藩缓了一口气,徐徐说道:“谁让你罗山是我的好友呢?”顿了顿,忽然长叹一口气,眼圈明显一红:“咳!罗山哪,我们这发审局刚刚挂匾,大团也刚刚募齐勇丁,王藩台就来捣乱。张亮基一贯和稀泥,你我再不精打细算,这团练如何办得下去呀。涤生是一个丁忧的侍郎,是墨绖从戎。你和孟容不过乡间的两个秀才。我们既然下决心要办团练,就须拼出命来办。我知道,大清的官场最讲规矩。可我们现在,饷银无一两,枪炮无来源。你说,我们拿什么讲规矩呀!发审局挂匾至今,没有拿过一个土匪;勇丁刚刚募齐,操没有会过一次、长毛不曾斩得一人,倒讲起规矩来了!我这次决定来长沙办团,靠谁呀?就靠你罗山、孟容、筠仙你们几个呀!——就你目前这个样子,如何得了啊!”
罗泽南一屁股坐下去,仍辩道:“说起这团练,我比您都心急!我也想早一日练成样子,替您堵堵一些人的嘴呀!”
曾国藩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接着道:“你的大功,我是记在心里的。罗山哪,我们团练哪,也不是一点规矩没有。按我大清体制,文官坐轿,武官骑马。以后,你们几个都骑马吧。”
罗泽南道:“涤生,您是不会骑马的,给您弄头毛驴骑吧。”说着,自已先笑将起来。
曾国藩知道罗泽南在打趣他,所以也不恼,只管说道:“我是丁忧的人,又是帮办湖南团练。既不是文官,也不算武官。所以,以后出行就乘顶花呢轿吧。——罗山哪,你以后多在练勇上下下功夫,等建了大功,朝廷会给你规矩的。现在,听我的话,所有的规矩都免了吧。算我曾涤生求你了。”
罗泽南笑道:“只要您曾大人不嫌大饭厅吵,我自无得话说。对了,涤生啊,我想让澄侯带李续宜回湘乡一趟,把朱孙诒答应的那一万两的团练费取回来——轿子和马,都要买呀!”
曾国藩道:“发审局已经设立,那一万两银子自然要拿回来——至于轿子和马嘛,我晚饭后到巡抚衙门去走一趟,争取让张采臣哪,从提标和抚标征调几匹过来。顺便啊,我再管他要顶闲置的轿子。明早,等抚标会操的时候,你同我到操场去一趟。张采臣已经答应给团营调配几名教习。要想练出好勇,一定要有好教习呀!”
当晚,曾国藩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巡抚衙门,请求张亮基给征调十匹战马,供团练营、哨长以上武官使用。
张亮基笑了一笑,当即应允,由巡抚衙门负责,为团练购买战马五十匹、甲胄五十付、运送给养的战车十辆、土枪二百杆、鸟枪三百杆。
曾国藩一听这话,猛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追问一句:“您老不是又再诳我吧?您这次啊,可得给我立个字据。我以后啊,得多个心眼儿。不能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张亮基哈哈笑道:“立什么字据呀,本部院办就是了。曾大人哪,我知道您对本部院有气,本部院也有难处啊!您想啊,徐钧卿是一省藩台,他首先得保证绿营的饷粮啊。他连经制之师的饷粮都保证不了,他这藩台还想做吗?现在各省都在用兵,协饷根本就不到账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您说的这些呀,我都已经听够了。您老走以后啊,我连死的心都有啊!我曾涤生,不该来趟这锅混水呀。”
张亮基一笑道:“您有什么话呀,去跟皇上讲。本部院能帮的,一定帮;帮不了的,您也休怪我。”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起身说道:“您的难处我都知道。团营什么时候能见到马和枪啊?您得给我个准信啊!”
张亮基一边往外送曾国藩一边道:“本部院明儿一早就打发人去办。”
两个人走出大门,张亮基驻足。
曾国藩却忽然用手指着院子东侧的一顶无轿布的轿子道:“我来过几次,它就那么放在那,挺碍眼的,给我抬过去吧。我现在是什么缘都得化呀!”
张亮基先是一怔,猛然才想起曾国藩来省城已近一月,尚没有坐过轿子,忙道:“涤生,是我疏忽了。我明日一早着人给您抬过一顶轿子过去。我可以不坐轿,您这团练大臣,可不能无轿啊!”
曾国藩再次称谢,这才步行回辕。
第二天一早,张亮基果然着人抬过一顶绿呢大轿过来。
曾国藩围着轿子看了看,让王荆七赏了来人,又吩咐萧孚泗带两名亲兵,将绿呢布撤下,换了花呢,再选四名轿夫。萧孚泗满口答应。
曾国藩与罗泽南又匆忙赶到抚标操场,来为团营挑选教习,同时也想看看绿营会操。
这日偏赶上抚标与督标联合会操。大大的操场四周遍插了大旗,在风地里呼啦啦地响。
湖南提督鲍起豹,骑着高头大马,红顶子旁插着花翎,斜佩短枪、腰刀,耀武扬威地在场地往来巡视。鲍起豹的后边,跟着总兵清德、副将邓绍良等二十几名高级武官。
曾国藩按着礼节,和罗泽南趋步来到鲍起豹的马前,施礼问安。
按大清官制,武官再大,见了三品以上文官都须下马问安,文官只须还礼即可。
曾国藩虽是无品级的团练大臣,但因是丁忧侍郎,见了从一品的鲍起豹,照理是无须抢先施礼问安的。
但曾国藩为了能让鲍起豹支持团营,甘愿用下级见上宪的礼节来对待鲍起豹,这不仅让所有在场的绿营武官瞪大了眼睛,连身旁的罗泽南也大吃一惊。
罗泽南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小声道:“涤生,不要自降身价!这些武夫,没有哪个是肯通情理的!”
曾国藩却不理,施礼问安毕,便闪在一旁,等着鲍起豹下马还礼。
鲍起豹却在马上拱拱手说道:“曾大人见谅,本提正在会操,就不下马还礼了。不知曾大人此来有何公干?”
曾国藩万没想到鲍起豹这般不通情理,脸色不觉一红,只好说道:“涤生此来,想从抚标给团营挑几名教习。”
鲍起豹道:“团练又不上阵杀敌,用教习做甚?可曾知会中丞大人?”
曾国藩道:“张中丞已面许涤生,准从抚标选几名教习训练团营用。”
鲍起豹想了想,忽然就一扬手中的马鞭,几十位武官从曾国藩、罗泽南的面前走过。
曾国藩愣了半晌,只好慢慢地跟在武官的马后,好像在慢不经心地踱步,其实是在仔细观察领操的低级武官们。
所谓低级武官,是指四品衙的佐领以及未入流的百长。这些武官没有马可骑,都站在队伍的前面,和营丁们拿着一样的刀枪,只是头上多了个顶戴。
曾国藩见这日提、抚两标的营兵,演习的是火器。有火枪、火炮,还有专为炸城墙用的劈雷子。
曾国藩看了许久,见两标的营丁们操练的并不认真。拿试射开花炮来说,有目标的一方把红旗举起多时,试射的一方尚没有往炮膛里装弹器;装了弹器之后,又迟迟放不出去。于是赶紧报告说弹器受潮了,打不出去,只好再换新的。
曾国藩边看边兀自叹息:花了大把的银子买来的这些火器,生生让这些败家子糟蹋了!这样的官兵遇了太平军,不败倒让人奇怪了。
罗泽南小声对曾国藩道:“涤生啊,让这样的武官去训练团练,如何能练出劲旅呀?——以我看哪,我们还是想些别的法子吧,别在这儿浪费脚程了。他们不中用啊!”
曾国藩虽对罗泽南的话有同感,口上却道:“武官都像鲍军门,这大清不早完了?——这几千人里,哪能没有几个肯认真做的?”
罗泽南闭上嘴,眼里却射出讥讽之光。
曾国藩的两眼,此时却定在了一个小团身上。这一小团人约有百十名的样子,带队的是名守备。曾国藩发现,这一小团人人数虽轻,士气却高昂,演练火器时,不仅无一发臭潮弹,时间也快得很。
曾国藩细看那守备,三十几岁的样子,满脸胡须,身材颇高大,喊号的声音也洪亮,眼见是名老行伍。
间休的时候,曾国藩趁鲍起豹等人不注意,悄悄来到那守备的跟前,小声问道:“总爷是抚标还是提标?”
守备一见问话的是曾国藩,忙道:“大人快不要抬举卑职,卑职可不敢当总爷二字。卑职是提标。”
曾国藩笑道:“总爷台甫?”
守备道:“卑职塔齐布,在提标任守备——大人莫不是要让卑职去教习团练?”
曾国藩见鲍起豹带着一班大员笑着向这里走过来,便道:“正有此意。不知可愿意?”
塔齐布望了望走来的鲍起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撇下曾国藩,抢前几步给鲍起豹、清德等人请安、见礼。
曾国藩趁此机会,拉了拉罗泽南。两个人便放开步子向场外走去。
回头轻蔑地望了一眼大操场,罗泽南对曾国藩道:“涤生啊,我看了许久,如何没有见到江岷樵?”
曾国藩道:“江岷樵的人马也是团练,他们自己练操。已经多日,楚勇被张中丞遣到城外,替他把守长沙四门。没有岷樵守在城外,他鲍起豹还能这般神气?罗山哪,你我总算不虚此行。我在提标,发现了一个塔齐布。我仔细地观察过他,此人脸藏祥云,眉含吉兆,将来定是个能建功立业的人!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将是我湘勇的福星啊!”
罗泽南道:“涤生啊,我看那塔齐布虽是块好料子,可他是个满人哪。他肯屈尊为我们训练团营?”
曾国藩一笑道:“我何曾不知这塔齐布是个满人!但是,我刚才细细观察了一下这塔守备。你不要看他面上对鲍起豹恭敬有加,但骨子里,是不服气的。大英雄落到大狗熊的手里,早晚也要变成狗熊啊!走,陪我去见张中丞。我们就先借调这个塔齐布!”
罗泽南担心地问:“涤生,塔齐布可是提标中军守备呀?鲍起豹能放吗?再说了,你那套办法行不行啊?可别看走眼了!”
曾国藩道:“行不行也得试试!——走,我们到巡抚衙门去,让张中丞去想办法。”
“吾乡疮痍之后,惟芟除土匪为第一要务。二三十年来,应办不办之案,应杀不杀之人,充塞于郡县山谷之间。民见夫命案、盗案之首犯,皆得逍遥法外,固已藐视王章而弁髦官长矣。又见夫粤匪之横行,土匪之屡发,乃益嚣然不靖,痞棍四出,抢劫风起,各霸一方,凌藉小民而鱼肉之。鄙意以为宜大加惩创,择其残害于乡里者,重则处以斩枭,轻亦立毙杖下。戮其尤凶横者,而其党始稍戢;诛其尤害民者,而良民始稍息。但求于孱弱之百姓少得安恬,即吾身得武健严酷之名,或有损于阴骘慈祥之说,亦不敢辞!”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徐玉山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