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人尚多见面,金甫【指杨振声】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实在做什么,有空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长沙回首雁门,正不知有多少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问题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苦极,一天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威胁。
徽因 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内梁
1937年11月9至10日致沈从文
二哥:
在黑暗中,在车站铁篷子底分别,很有种清凉味道,尤其是走的人没有找着车位,车上又没有灯,送的打着雨伞,天上落着很凄楚的雨,地下一块亮一块黑的反映着泥水洼,满车站的兵 ——开拔的到前线的,受伤开回到后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们这一向所过的日子的最黯淡的底层——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还留一点未曾全褪败的颜色。
这十天里长沙的雨更象征着一切霉湿,凄怆,惶惑的生活。那种永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继续又继续着檐漏般不痛快的雨,屋里人冻成更渺小无能的小动物,缩着脖子只在呆想中让时间赶到头里,拖着自己半蛰伏的灵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发热伤风过一次,这次很规矩的躺在床上发冷,或发热,日子清苦得无法设想,偏还老那么悬着,叫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望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昨天我们夫妇算算到昆明去,现在要不就走,再去怕更要落雪落雨发生问题,就走的话,除却旅费,到了那边时身上一共剩下三百来元,万一学社经费不成功,带着那一点点钱,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里颇不妥当,最好得等基金方面一点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并且有大蓝天,大白云,顶美丽的太阳光!我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破藤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边晒着棉被和雨鞋,人也就轻松一半,该想的事暂时不再想它,想想别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话说得太远了,方才说天又晴了,我却怎么又转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点饿,嗅不着炸牛腰子同咸肉更是无法再想英国或廿年前的事,国联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信,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的顶热闹,根本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嬷嬷,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管它有多少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好久了,我没有写长信,写这么杂乱无系统的随笔信,今晚上写了这许多,谁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屋子里谁都睡了,温度仅仅五十一度,也许这是原因!
明早再写关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设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别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1937年12月9日致沈从文
二哥: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的作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但在小旅店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很平安的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的女主人公】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处)。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的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1938年春致沈从文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优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有什么样的一两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分的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的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服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了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些其它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