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剧院公演《软体动物》以来,剧刊上关于排演这剧的文章已有好几篇,一个没有看到这场公演的人读到这些文章,所得的印象是:(一)赵元任【赵元任(1892~1982年),江苏武进人,中国语言学家及中国语言科学的创始人,被称为汉语言学之父】先生的译本大成功;(二)公演的总成绩极好,大受欢迎;(三)演员表演成绩极优,观众异常满足;(四)设计或是布景不满人望,受了指摘;(五)设计和幕后有许多困难处,所以布景(根据批评人)“凑合敷衍”一点,(根据批评人)“处处很将就些”了。
公平说,凡做一椿事没有不遇困难的。我们几乎可以说:事的本身就是种种困难的综合,而我们所以用以对付,解决这些困难的,便是“方法”,“技巧”,和“艺术创作”。排演一场戏,和做一切别的事情一样,定有许多困难的,对待这困难,而完成这个戏的排演,便是演戏者的目的。排演一个规模极大的营业性质的戏,和排演一个“爱美”“小剧院公演”的戏,都有它的不同的困难。各有各的困难,所以各有各的对待方法,技巧和艺术。可是无论规模大小的戏,它们的目标,(有一个至少)是相同的。这目标,不说是“要观众看了满意”,因为这话说出来许要惹祸的,多少艺术家是讲究表达他的最高理想,不肯讲迎合观众的话。所以换过来说,这目标,是要表达他的理想到最高程度为止,尽心竭力来解决,对待,凡因这演剧所发生的种种困难,到最圆满的程度为止,然后拿出来贡献给观众评阅鉴赏,这话许不会错的。
观众的评判是对着排演者拿出来的成绩下的,排演中间所经过的困难苦处,他们是看不见的,也便不原谅的(除非明显的限制阻碍如地点和剧团之大小贫富)。一方面,凡去看“爱美”剧社或“小剧院”等组织演剧的人,不该期待极周全奢丽的设计,张罗,不用说的。一方面,演者无论是多小,经费多窘的,小团体,小剧院,也不该以为幕后有种种困难苦处,便是充分理由,可以“处处将就”“敷衍”的。并且除非有不得已的地方,决不要向观众要求原谅或同情。道理是:成绩上既有了失败,要求原谅和同情定不会有补助于这已有失败点的成绩的。如果演戏演到一半台上倒下一面布景,假如倒的原因是极意外的不幸,那么自然要向观众声明的,如果那是某助手那一天起晚了没有买到钉子只用了绳子,而这绳子又不甚结实的话,这幕后的困难便不成立。
讲到幕后,那是无论哪一个幕后都是困难到万分的,拿一方戏台来作种种人生缩影的背景,不管这个戏台比那一个大多少,设备好多少,那也不过百步五十步之比,问题是一样会有的。用几个人来管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一会儿搬上一会儿搬下,一定是麻烦的。
余上沅【余上沅(1897—1970)湖北江陵人,中国戏剧教育家、理论家】先生在他《软体动物》的舞台设计一篇文章和陈治策先生幕后里都重复提到他们最大的苦处“借”的问题。设计人件件东西不够,要到各处“借”,是件苦痛事情!那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谈到“布景艺术是个‘借’的艺术”这个恐怕不止中国现在如此,或者他们小剧院这次如此,实在可以说到处都是如此,不过程度有些高下罢了。所谓“道具”虽然有许多阔绰的剧院经常自制,而租(即花费的借),买,借的时候却要占多数。试想戏剧是人生的缩影;时代,地点,种族,社会阶级之种种不同,哪有一个戏剧有偌大宝库里面万物尽有的储起来待用?哪一个戏剧愿意如此浪费,每次演戏用的特别东西都去购制起来堆着?结果是每次所用“道具”凡是可以租借的便当然租去。租与借的分别是很少的,在精力方面,一样是去物色,商量,接洽等麻烦。除却有几个大城有专“租道具”的地方,恐怕世界上哪一个地方演戏,后台设计布景的人都少不了要跑腿到硬化或软化了的,我记在耶鲁大学戏院的时候我帮布景,一幕美国中部一个老式家庭的客厅,有一个“三角架”,我和另一个朋友足足走了三天足迹遍纽海芬全城,走问每家木器铺的老板,但是每次他都笑了半天说现在哪里还有地方找这样一件东西!(虽然在中国“三角架”——英文原名“What—not”——还是一件极通行的东西)耶鲁是个经济特殊宽裕的剧院,每次演的戏也都是些人生缩影,并不神奇古怪,可是哪一次布景,我们少了跑腿去东求西借的?戏院主任贝克老头儿,每次公演完戏登台对观众来了一个绝妙要求;便是要东西,东西中最需要的?鞋!因为外国鞋的式样最易更改戏的时代,又常常是十年前五十年前这种不够古代的古装,零碎的服饰道具真难死人了。这个小节妙在如果全对了,观众里几乎没有人注重到的,可是你一错,那就有了热闹了!所以我以为小剧院诸位朋友不应该太心焦,以为“借”东西是你们特有的痛苦。
陈治策先生又讲到另几种苦处,但是归纳起来好像都在东西不齐全和“乱七八糟”,还有时间似乎欠点从容。戏台设计在戏剧艺术中占极重要的地位的,导演人之次,权威最大的便是“设计图稿”。排演规矩,为简朴许多纠纷图样一经审定(导演人和设计人磋商之后),便是绝对标准。各方面(指配光,服装,道具,着色,构造,各组)在可能范围内要绝对服从的。那么所有困难设计师得比别人先知道,顺着事势,在经费舞台以及各种的限制内,设计可以实现的,最圆满布置法,关于形式色彩等等,尤宜先拟就计划,以备实行布景时按序进行的。陈先生所讲的幕后细节中,所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并没有计划,只是将要的东西的部位定出,临时“杂凑”借来填入,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这印象尤其是陈先生提到“白布单子”一节。
台上的色彩不管经济状况如何,我认为绝对可以弄到调和有美术价值的。沙发软到什么地位,我们怕要限于金钱和事势,颜色则轻易得多了,弄到调和不该是办不到的。我对于“白布单”并不单是因为它像协和病房,却是因此我对于他们台上的色调发生很大疑心。照例台上不用白色东西的除非极特别原因故意用它。因为白色过显,会“跳出来打在你眼上” (说句外国土话),所以台上的白色实际上全是“茶色”,微微的带点蜜黄色的,有时简直就是放在茶里泡一会儿拿来用。(也许他们已经如此办了,恕我没有看这戏只能根据剧刊上文章)绘画也是本这原则,全画忌唐突的白色,尤其是在背景里,并且这白单子是要很接近白太太的东西,它一定会无形中扰乱观众对于白太太全神贯注的留意,所以不止在美术上欠调和,并且与表演大有妨碍。
说已经说太多,实在正经问题没有讨论起一点只好留之将来,有机会和小剧院诸位细细面谈。他们幕后和设计最大困难我认为还是协和礼堂的戏台太浅不适用,我自己在那里吃过一次大苦,所以非常之表同情。还有一节便是配光问题,可是这次他们没有提起我又没看到戏,现在也不必提了。关于戏台一节,以建筑师的眼光看来既盖个礼堂可以容二三百人的何在乎省掉那几尺的地面和材料,只用一个讲台,我老实的希望将来一切学校凡修礼堂的不要在这一点上节省起来,而多多的给后台一点布景的机会,让“爱美”的学生团体或别人租用礼堂演戏的痛痛快快。
再余上沅先生文章(七月十二日)上提到“台左,有法国式的玻璃窗通花园像不像玻璃,是不是法国式”他们“不敢担保”,像不像玻璃我不在场不敢说,据一个到场的朋友说他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法国式”问题,我却敢作担保,因为建筑上所谓“法国窗”(或译“法国式窗”)是指玻璃框到地的“门”而言(法国最多),那一天台上的“窗”的确是“门”,可以通到“花园”的,所以我敢担保它是个“法国窗”。玻璃不玻璃问题,后来陈治策先生倒提到“糊上玻璃纸开窗时胡拉胡拉响”,“玻璃纸”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玻璃窗不用玻璃,或铁丝纱而又不响的有很多很经济的法子,倒可以试用的。
其余的都留到后来和小剧院诸位面谈吧。
又据赵元任夫人说第二次又公演时,布景已较前圆满多多,布景诸位先生受观众评议后如此虚心,卖力气,精神可佩,我为小剧院兴奋。
原载 1931年8月2日北平《晨报副刊·剧刑》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