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玚也唬了一大跳,所幸赵老先生只是顺着后墙根滑了下去,后脑勺被磕出一个大包,一时众人手忙脚乱。
学堂外候着的丫鬟小厮们早飞奔了去报主子,
等到大太太二太太心急火燎地带着一众丫鬟仆妇赶到学堂,老先生犹自老泪纵横地说着:“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我是教不了这样的学生了,我老了,我得回老家去。我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啊,是忠毅女侯再三请我,又听说府里的哥儿姐儿知书识礼礼遇师长我才来的,真是自取其辱啊!”
林玚手足无措地跪在旁边,低着头只是请罪:“先生我错了,您老人家别气着了,都是我的不是!”
赵老先生只是一径大哭。
凌云看到太太们来了,故意大声说:“先生,大太太二太太都来了。您索性大声些,好让太太们都知道您的委屈!”
赵老先生本就是眼瞅着太太们来了故意哭诉的,让凌云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这下子反倒不好意思哭了。
大太太一边忙着赔不是,一边让丫鬟们小心伺候着进内室休息,一边问可有请大夫。
二太太原本在三太太那边坐着,报信的小丫鬟说的不真切,以为是林玿闯了祸,吓得赶紧过来。这会听说请大夫,忙说,今儿七姐儿出疹子,可巧秦院使在荣安侯府,三太太为求慎重,让人请了秦院使来看的,这会怕是已经看过了,不如请秦院使顺道过来看看?
大太太说那敢情好,忙让人去请秦院使过来。
过不多时秦院使竟带着凌霄和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过来。
林玚认出那孩子便是那黄公子,一时也愣住了。
凌霄介绍说,这位小公子便是我说起过的功课极好的黄公子,同我一起在荣安侯府学堂里的,他跟秦院使有旧,今日一同过来。
黄公子嘻嘻笑着说:唐突之至,叨扰了,略略一拱手。一边眼风扫过林玚,偷偷做个鬼脸。
林玚只假作不见。
秦院使告罪说,实是受了黄公子家大人的委托,让我随身带着黄公子,不敢有误,得罪之处,见谅则个。
大太太虽心里狐疑,也只好说哪里的话,劳烦秦院使实在是过意不去。
秦院使细细诊过后,只说老先生是一时急怒攻心,气血翻涌,不碍事的,开了几剂安神宁气并消肿散瘀的药方,嘱咐好生休养。
老先生只是闭着眼睛微微喘气,林玚跪在榻前,满脸通红,连连作揖,赵老先生只是不理。
大太太看着有些心疼,正待上去搀了女儿起身,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后传来。
却是林钰听到信报匆匆自府衙赶回。
林玚见得父亲,委屈地扁扁嘴,却听林钰低低轻喝一声:“孽障,你还在这里碍眼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屋面壁反省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想了想又说,“跟着的丫鬟呢,伺候你家姑娘上太太屋子里去先呆着。”
林玚眼角不觉泛起泪花,慢慢地站起来,埋着头退出。
大太太环顾一圈说:“哥儿姐儿也都散了吧,这时辰也晌午了,大家先各自回屋吃饭去。”
众人忙作鸟兽散。
林珆带着柳絮从花园里穿过去,这时节园子里也没多少花可看,林珆却觉着连那萧索的枝条今日看起来也是别有韵味,心情大好。她脸上尽量绷着,憋笑憋的很辛苦,一路风摆莲花般地款款走过。
好容易到了屋子里,林珆倒在床上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痛快,痛快!今日那四丫头必定要倒霉了!”
柳絮慌张地四周看看:“姑娘您可小声着点,让别人听到了去搬舌,回头老太太又不待见您。”
“哈哈哈哈,”林珆越发笑的大声,“难道不许人笑?”忽地敛了笑容,“柳絮,咱们找四姑娘说话去。”
柳絮知道自己家姑娘脾气,不敢违拗,苦着脸跟着出了门。
不说林珆这边开怀大笑,林玚这边却是一片凄风苦雨。
她刚踏进父母房间,尚未及请安,就听林钰断喝一声:“林玚跪下!”
林玚颤巍巍地跪下了,心里暗自叫苦:父亲平素性格温和,共叙天伦时便是称呼“蓉儿”“闺女”,考校功课时一般喊“玚儿”,但凡沉声直呼大名,那必是动怒了。
大太太瞧着林钰一脸冰霜的严峻,情知气得不轻,也不敢狠劝,只说老爷好生保养着身体,何必跟孩子置气,好好跟孩子讲道理便是。
林钰只叫拿毛竹板子来。
“伸出手来!”林钰平静地说。
林玚抖抖索索地伸出手,看着林钰举起板子,情不自禁地又往回缩了一点。
林钰气得恨声说:“手放下!”
林玚刚松口气,就听见林钰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左手!右手还留着写字呢!”
林玚几乎哭出声来,右手伸出一点,贴在身前。
林钰早一把抓过去,毛竹板子下的又快又狠,一气打了七八下。
林玚忍不住呜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大太太看着女儿手心一道道血痕,手也肿了,心疼地埋怨说:“老爷要打人也该问个是非曲直,二话不说上来便是打,岂不是不教而诛?”
林钰瞪了太太一眼,说,“也罢,我先来问你,你可知错?”
林玚抽抽噎噎地说:“女儿不该气着先生了,可是。。。可是女儿不是故意的呀。再说。。。再说女儿跟先生请教学问原也没错,女儿没觉着自己说的不对。”
林钰气得险些又要打,大太太赶紧抓住。
林钰叹口气:“玚儿,为父先不问你跟先生争论的对与错,只是你须懂得尊师重道这一点,先生年纪大了,你该尊重着些才是。须知君子隆师而重友。”
林玚哽咽着说:“我又没有不尊重赵先生。”
林玿和凌云不放心林玚,相约来寻,听得丫鬟说在大太太屋里,这会停在院子里,听得林玚挨了大老爷的打,也不好相劝的。正这时林珆携了丫鬟摇摇地走过来,在外边脆声说:
“大伯父,别再打四妹妹了,四妹妹天资聪颖,连先生也被驳得哑口无言,咱们姐妹都比不过的,您何必打她?”
林钰听得来火,几乎立时又想打几板子泻火。
林玿瞪了林珆一眼,只说“大伯父,四妹妹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林珵林玘带着哭音在外边只说爹爹别再打姐姐了,姐姐知错了。
林钰压低了声音问你可知错?
林玚呜咽着说女儿知错了。
林钰道,“韩愈说人非生而知之,古之圣人,犹且从师而问焉,何况你哉?”
说完突然想着女儿尚且年幼,不过学了诗经,才开始读四书,便欲详解师说。
谁知道林玚哽咽着说:“那韩昌黎不也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么?”
林钰听得女儿顶嘴,且一时又辩她不过,一时火起,抓过右手便打,打一下说一句:“就你能!当堂顶撞不尊师!哗众取宠!卖弄才学!。。。”
林玚手心火辣辣的疼得厉害,但听得姐妹们在院子里,不好意思放声大哭,只呜呜咽咽地低声抽泣。
凌云急的无法,大声嚷嚷:“大伯父,老太太来了!”
林钰和太太都唬了一跳,奔出去没见到人,方知是凌云弄鬼,却也不好再打,叫侍书将林玚领回屋里去了。
林玚这回两只手都被打了,痛得不想吃饭。侍书一边拿药膏涂,一边含着泪劝导:“姑娘何苦跟老爷顶嘴,服个软认个错就好了,老爷平时把姑娘看得眼珠子似的,如何舍得狠打?”
林玚噙着泪水,咬着嘴唇说:“我又没错。”想了一下说,“最多错一两分,值得打一下就好了。”
侍书不好再说,只长叹一口气。
一时侍墨端了饭过来,一边哭一边喂林玚吃饭。
侍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何苦来招姑娘,小心那泪珠儿都滚到汤里去了,看把姑娘给齁着了。“
连林玚都忍不住破涕一笑。
大太太屋子里,太太太红着眼睛只说:“今日老爷何苦动这么大气,孩子还小,好好劝导便是,何况今日之事蓉儿也无甚大错。”
林钰轻叹一声:“我如何不知。这丫头才气甚高,焉知是福是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抱朴守拙方为处世之道。今日便是给她一个教训,省的她太过锋芒毕露,我也是为她好呀。”
大太太默了一瞬,嗔着说:“原以为这老先生学问高,谁晓得这般迂腐不化,这也罢了,我头前劝了半日,他只说要回老家去,如何是好?”
林钰摆摆手:“随他去吧,再请别的老师便是。”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丫鬟报说世孙来了。
那凌霄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请了安,笑着说:“侄儿学堂里的同窗黄公子随秦院使一同回去了,让我代为道别,说不面辞了,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林钰愕然问:“哪个黄公子?”
大太太只说听霄哥儿说是石恺的亲戚。
林钰疑惑地摇摇头说:“从未曾听老石说过。”
林玚饭后睡着了,睡得并不踏实,不时还抽噎几声。
朦胧中恍惚听到有人进来,微微醒了下,只是不想睁眼,听得侍墨低声叫“老爷,太太”
听得隐约的说话声:
“。。。睡了?可曾吃过饭?
“这是老爷寻出来的碧玉生肌膏,前些年圣上赐给老爷的一批内造用品。止疼散瘀最是好的,记着晚上临睡前给姑娘敷一次。”
凭触感便觉着父母两只手一左一右轻轻捧起自己的双手,林玚不敢动,过一会,手上接着太太的一颗热泪,耳边传来父亲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