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恍恍惚惚地出了园子,所幸各门大开,也未碰上其他人。
这一切,原来都是婉娘设的局。三月三自己捡到玉鱼儿,流落闻香榭;那些人不约而同问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关心,却是一桩买卖。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来不肯吐露半分。娘原来叫易青。那爹爹呢?娘为什么会死?阴阳十二祭启动,婉娘便要将自己送给黄三——做什么?难道也是将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说的“良药”,莫非就自己?
已经过了午时,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模模糊糊探出了头,有气无力地斜挂在天上,苍白得像沫儿的脸。
沫儿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心犹如被掏空了一般,连头脑里也感觉空荡荡的。如同一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独木桥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达了对岸,看到一堵厚实的高墙,试了又试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停靠一下了,老天却在他下定决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将墙轰然推到,只剩下那人跌得生疼,不知所措。
沫儿不知道该走向何处。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婉娘,听她笑眯眯承认自己猜测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见文清,尽管文清什么也不知道。他宁愿自己从来没去过闻香榭,那么就不会对生活对未来对幸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个幻想,就是那堵想要倚靠的墙壁;沫儿,就是那个谨慎多疑的倒霉蛋——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儿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长了。
微风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事情并未弄清楚,一切还都是谜,所以沫儿当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阳城里凭着乞讨就能生存,那么如今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沫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十文钱,去旁边的一个包子店买了三个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儿决定,去找小五。
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个人着实太难。沫儿找了多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小五的踪迹。
冬天天短,天气又不好,申时末天便黑了。沫儿舍不得花剩下的几文钱,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时呆的地方讨些饭去。谁知那些乞丐一见他衣着体面,都伸手问他讨钱;而且几个酒楼送来的残羹剩饭只有一些汤汤水水,各种汤汁、吃剩的骨头和半拉半拉的馒头杂和在一起,沫儿看得作呕,实在难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争抢,不得已只好故装大方,将几文钱送与了一名老乞丐后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饭没讨到,反而变得身无分文。沫儿在南市附近游荡了一番,也没碰见一个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闻香榭上下果然对自己心怀不轨,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来寻找。转念又骂自己:为什么还对闻香榭念念不忘?连文清算上,没一个好人!
转过街角,一家茶馆灯火通明,说书的、唱曲儿的,热闹非凡。沫儿探头看了看,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角落一个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过来斟茶,道:“这位客官要龙井还是毛尖?”
沫儿大咧咧道:“不用,白开水即可。”
见小二眼现鄙夷,随手旁边指了一下旁边那个锦衣华服、正摇头晃脑听戏的大胖子,“我等我们家公子。”小二顿时点头哈腰,殷勤地给他斟了一碗水,还送来一小碟糕点,道:“您慢用。”
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小聪明。文雅地将糕点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开,却不知去哪里,只好冒着被揭穿的危险厚着脸皮坐着想心事。
一个衣着华丽、面目粗俗的壮汉走了进来,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赵掌柜今日也来看戏?”毫不客气在胖子身边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戏了,与这壮汉东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间的奇闻奇谈。
见天色已晚,沫儿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这时却听壮汉神神秘秘道:“赵掌柜有没有听说过最近的盗墓事件?”
沫儿一听“盗墓”二字,又坐了下来。邻桌一个白面长须男子听了壮汉的话,也将头凑了过来,道:“听说有三家坟墓被盗,都是刚死不久的年轻女眷!”
壮汉呷了一口酒,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长须男子吃惊道:“真的?”
胖子点头道:“我也听说了。第四家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儿得了痨病,刚死不到一个月。”
长须男子疑惑道:“别是这些坟墓有陪葬?”
壮汉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道:“这几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这些女子都是少丧 ,不吉利的,哪有什么好的陪葬?顶多一两件日常戴的首饰罢了。”
长须男子抚须道:“官府查出来什么了没?”
胖子低声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梦去吧。”小二走过来添了水,陪着笑脸轻叩桌面,指了指墙上贴的“只谈风月,勿谈国事”。
壮汉瞪了一眼,道:“我们知道分寸!”转向胖子和长须男子道:“听说就是丢了一点首饰,不过孟家女儿倒霉些,连手指头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坟墓的尸身都好好的在棺材里。”
长须男子惊叹了一声,“这些盗墓贼真是猖狂。”接着不解道:“这就怪了。我还以为盗这种少丧女子的墓,是要配阴亲哩。”
壮汉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得意道:“我告诉你们一点秘密,可别往外说去。这不是配阴亲,是要抓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来了兴趣,粗壮的脖子一耸一耸的,伸长了问道:“什么秘密?”
壮汉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又悠闲地吃了几颗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着急了,方才道:“冥思派,听过么?”
胖子将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冥思派,十几年前就有啦。”
长须男子将一颗胡豆丢入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不以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缔了。就在十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围着看过热闹呢。”
壮汉急道:“你们听我说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头,在城里招了几百号弟子。”
胖子“哦”了一声,低声道:“这倒是真事,我也听说了。好像官府正在查办呢。”
壮汉压低声音道:“这些墓,就是他们指使人去盗的。”
长须男子张大了嘴巴,惊讶道:“他们盗这些墓做什么?就为了那些首饰?”
壮汉叩叩桌面,得意道:“首饰什么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哪里买不到?我刚才说了,他们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长须男子对望了一眼,满目疑惑。
壮汉见两人不信,急声道:“我有个房客入了这个教派……”自觉声音大了,急忙顿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儿装出专心听戏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
壮汉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见过那些首饰飘在空中,邪乎的很。还有人看见,那些首饰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着时一样。”
胖子好奇道:“怎么驱使魂魄的?”
壮汉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这个,我就不坐这儿看戏,直接指示他们打开国库,买下谪仙楼,自己也开个小梨园!”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面看戏的人不满意地回头瞪视。
壮汉随意打了个拱手,以示歉意,然后低声继续说道:“我听说,加入这个教,每月都有一笔银钱领的。”
长须男子揶揄道:“那你怎么不赶紧入教?”
壮汉懊丧道:“你以为我不想?这些人神秘的很,对入教者审查很严的,听说要刺穿手臂放血来检验胆量。咱哪里受得了这种罪?还是死心赚咱的辛苦钱罢。”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银钱,就是得了也带着邪气,不要也罢。”
长须男子恭维道:“赵掌柜家财万贯,这些小钱自然看不到眼里,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可是一分一毫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呢。”
胖子呵呵笑着,也不辩解。壮汉也殷勤道:“赵掌柜,我的客栈新修葺,条件大大改善了。还要劳烦您将那些客商们推荐到我的客栈去住,我一定给您折扣……”
三人聊起了生意经。沫儿听得无趣,也担心小二发现,趁着一群人拥簇而入之时,偷偷溜了出来。
那一小碟糕点,还不够沫儿填牙缝的,但好歹是点东西,加上热水的功效,沫儿觉得好了一点。
其实沫儿明白,自己和婉娘签订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将自己卖给谁,也无可厚非。真正令沫儿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对婉娘、对闻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赖轰然倒塌。至于那个堂主,沫儿只是在一瞬间以为是黄三,立马就明白他不过是与黄三长得相像而已——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听着顺着街道呜咽的寒风,沫儿不觉自怜起来,凄凄惨惨地站在街边。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沫儿不知不觉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闻香榭附近才发现。
看着关得紧紧的大门,沫儿啐了口唾液,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大门紧闭,并没有象沫儿期待的那样瞬间打开——婉娘一向预知来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门口,却不见文清来开门——沫儿既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争气,愤恨文清的薄情寡义。
正自纠结,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儿心道,还算文清有良心,却故意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板着脸道:“做什么?”
身后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却是小五。小五一脸愕然,眼神有些慌乱。
沫儿跳了起来,拉起衣袖使劲在脸上抹了几把,高兴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呵呵笑道:“你怎么搞的成了个大花脸?”拿出一条粗布手帕,将沫儿的脸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见到了小五,沫儿安心了许多,对着闻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撅嘴道:“我没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问,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五比沫儿大一岁半,但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小五原没有沫儿老成,处处都听沫儿的。如今大半年不见,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儿也不客气,问道:“你有钱吗?”
小五晃晃钱袋,道:“你想吃什么?”
沫儿大喜,蹦蹦跳跳带着小五来到街口的溢香园,要了两碗羊肉汤和两条锅盔,两人稀里哗啦喝了个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这几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这个沫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了一下,闷闷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来。”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儿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倒进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在闻香榭里学做香粉,虽然沫儿不喜欢,但好歹是个正经事,要是去盗墓,沫儿可不愿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儿在想什么,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卖珠宝,我以前学的是裁缝。”说着去会了账。
在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什么东西都会分享,连一颗糖豆都会分了吃。可如今这种境况,沫儿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知是因为小五撒谎还是长久没见的缘故。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尴尬。沫儿想起这几天的遭遇,连忙道:“你得罪什么人了没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闪,迟疑道:“怎么了?”沫儿将今天被抓的情形说了,只讲了不知谁打开了门自己逃了出来,关于后面的种种诡异情形却没提。他怕吓到小五。
小五垂着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喘着粗气抬头郑重道:“好吧,沫儿,我跟你说实话。那些首饰不是收购的,我跟着老虎去盗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没有下去,也没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面放风。”
沫儿反而笑了,象以前一样将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道:“我知道,等过几天,我找我们老板娘将你赎出来,别跟着那个老虎了。这种盗墓营生,我觉得不太好。”转念一想,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到婉娘了,救小五这事只怕是个空话。
小五长吁了一口气,也将手搭在沫儿的肩上,顺手在他胳肢窝一挠。沫儿吃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哈气去挠他,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
小五带着沫儿七拐八绕地走了好远。沫儿心情好,也不惦记着记路,见越走越偏了,便问道:“你住在哪里?”
小五神秘道:“我正是带你去我那里呀。”
天色阴沉,星月皆无。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饭,关好了大门,街边的商铺食馆也已经打烊,门口连个灯笼也不挂,黑黝黝的街道,漫长而寂静。
沫儿走得脚酸,缩着脖子叫道:“怎么还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进一个小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半晌,又绕过两排街区,走到一处低矮的破草房前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五点了里面的一个小油灯,一个简易床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堆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烂被子。沫儿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道:“你这些天就住这里?”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惬意道:“对呀。这里安全。”
沫儿很快就适应了屋里的味道,脱了外套拉起被子,一会儿功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着实累坏了。
睡了一大觉,困乏劲儿稍减,沫儿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没换了,被窝里虱子跳动,咬得沫儿浑身发痒。醒来就更了不得了,顿时觉得四处都痒,双手挠都挠不过来。
抓了一遍,直痒得沫儿彻底清醒过来,却发现被窝那头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儿侧耳细听,除了偶尔的犬吠,周围并无动静,便将身体往下缩了缩,伸脚往下一探。被窝那头冰冷冷的,小五显然已经不在多时了。
沫儿被那些虱子闹得心慌,翻了个身仍然睡不着。心里暗自纳闷,自己以前住土地庙的时候,睡的也是稻草,怎么没感觉到虱子兵团的厉害?
门轻微响了一下,小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沫儿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显然吓了一跳,顿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撒尿了。赶紧睡吧。”
沫儿翻过身继续睡,小五手脚冰冷,斜着钻进被窝,尽量不冰着沫儿。
天色终于放亮,沫儿一脸疲惫地起了床,从被窝里捉了七八只肚子鼓鼓的跳蚤,恶狠狠将它们全部处死。小五去外面买了两个油饼作为早餐。
吃过饭,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做什么了。沫儿已经对着光线将被褥稻草翻了好几遍,直到再也找不到虱子的踪影。小五坐在旁边看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沫儿聊天,但多是问沫儿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对自己的事情讲得不多。
沫儿看小五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担心那个“老虎”掌柜,便一心想逗他开心,将大半年来在闻香榭里的见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迎蝶粉,还魂香,焕颜霜,美人霜;公孙玉容的豪爽,卢护的痴情,焕颜霜的奇特等,从沫儿口中说出来,精彩得犹如说书一般,听得小五一愣一愣的,连呼“不信”。沫儿也不多解释,对卢护、元镇真人的身份什么的也含糊地带过,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沫儿将头蒙在被子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五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出去了。等小五的脚步声渐远,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五天了,沫儿和小五躲在这个小草棚,每日里就是睡觉、聊天、找东西吃。小五的钱袋越来越瘪,沫儿曾自告奋勇要去乞讨,小五却坚决不肯。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开心。不,不开心不是因为小五不让他去乞讨,而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烦闷,让沫儿寝食不安。按说如今自己离开了闻香榭,婉娘也没有了将沫儿卖给他人的机会,可是沫儿非但没有解脱和自由的快乐,反而越来越觉得失望和懊丧,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闻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抛弃了他、不要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