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中不解数甲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昨天还挤在枝头的灿黄树叶,几乎全被雨打风吹了去。
这挥之不去的秋雨嘤嘤啜泣,裹挟了几多心的凄凉与情的落没。那从浩渺的天际飘落的雨丝,纤细清冷又带着一点缠缠绵绵不愿离去的味道。
自从那年刘岚离去,豆娘就开始害怕这深秋的雨。每遇到这样雨天,她心底便会升腾起一种无法阻挡又无处躲藏的感伤。
总会忆起,刘岚轻轻柔柔拉着她的手,温和的看着她,缓慢地说出犹豫良久的话:“我以后再不会过来看你了。”
就那一句话,把豆娘心中所有的绚烂美好,都变做秋后枯花……
自出生起,就运气欠佳的豆娘,有一种预感,此去,只怕自己想要回来就难了。
雨中,她将当年刘岚送她的手炉与玉佩,深深的埋到那棵大柳树下。
这棵柳树曾经看着豆娘与刘岚漫步;也曾给豆娘与王诚遮凉。在这里,她埋下了自己青涩的回忆。
他走了,如离弦之箭。那些伤悲、疲惫、心醉、喜悦都将这样一去不回,自己也要走了,何日是归期?
王诚还是会随后跟了过来,远远静立默默看着她,不问她做什么,也没有过来帮她的忙。
豆娘回头,冲他淡然一笑,风姿绰约。她知道,他是不会在自己走后刨开来看的,他,就是那样的人,一如他的父亲王武。
王诚忠厚老实,性格内向,有时还会有些小自卑。从小,未经豆娘允许的事,向来不会因为好奇,就非要去尝试一番。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苦涩的滋味,这时候的王诚与那年的自己,何其相像。
豆娘轻声说道:“我就要去过好日子了,你……”
不待她再说下去,王诚立即截住她的话:“你享不了几天福的,不过回……娘家住几天而已……。”
二人均红着脸相视一笑,这么互相打击,羞辱对方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乐趣……迷离遐想的日子过去了,他们的心情一如这单纯多变的天气……
黑溪汩汩流淌,一边走一边歌唱,王诚的心像水一样轻轻摆动:“过不多久,我就求爹爹去接你回来……”
“嗯……”二人对望一眼,豆娘如花的脸上一片绯红。惊艳中,王诚的心一阵乱跳,一如投石入溪的水波荡漾……
(二)
刘程今日亲自过来接豆娘回去,直到看着她规规矩矩端坐进马车中,他的心才落回肚子里,一脸喜意骑马随在车侧。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几许繁华,几许凋零,谁能解花愁?无论花开花败,唯有香如故。
豆娘又有了孤独寂寞,飘伶无依的感觉。人生几许春秋,护佑自己的人不知在何处,只有沉默等待着渺茫前途的别情愁绪。
王氏派了赵婆子过来对王家说,她多年未见义女豆娘,极是想念,请她回去住些时日。章婆婆对她疼爱多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搂着她哭。
章氏懊悔难言,她想:若不是自己非要卖那骡子怎会招来刘程对豆娘的觊觎。
谁都不是傻子,七年都没说过想这个义女的话了,却突然又要她回去住,那想念的话不过是幌子罢了。
王家全家舍不得她又如何,自从刘家买了她,她便是刘延栋捏放到王氏手心的一只蚂蚁。
王武给王氏装了不少土产,对刘程与管事婆子赵氏道:“豆娘自来王家,乖巧懂事,此番回去,如若有何过错或失礼不当之处,都请多多担待着。
过些日子,我与诚儿自去接她回来便是……这匹马,我小户人家却也用不着,还请二郎替我谢过你母亲。”这王武虽出生寒门,却自认自己不是见利忘义之辈。
前断时日有意无意躲着豆娘,后来放开胸怀似乎开窍了的王诚,现在正追着马车跑:“姐姐……”
他喘着气,不顾另一侧脸色不善的刘程,“……豆娘…。。豆娘,你要记得我,记得回来……我会去接你,你等着……”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他现在后悔了,如果时光倒流,他会好好珍惜和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豆娘不敢看王诚,许是自小遭遇坎坷失意过多的缘故,她心里觉得王诚一家也将要从自己生命中离开了。
就像母亲,就像刘岚,她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虽然她也抱着一丝幻想:也许王氏真的只是让自己住几天而已。过了没准又发善心,会让自己回来,那样就能与曾经无话不说的王诚,还有疼爱自己的章氏母女团聚了。
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分别吧,自己认为将来会行同陌路的担忧也许是多虑了。
细雨有加大了的迹象,刘程令车把式加快速度,王诚被渐渐拉在后面。豆娘掀起车帘,对王诚喊道:“诚儿,回去吧。你要好好地,回去告诉婆婆与舅公,阿姑,多多保重,豆娘会回来的。”泪水终于潸然而落。
听得她叫那小子“程儿”,还有什么“舅公,阿姑”,这么亲近么?这么着急着做他家的媳妇么?
刘程心头火起。骑马跑到这侧来,看着无视自己,犹自引袖拭泪豆娘冷冷哼了一声,连续几鞭子狠狠甩到拉车的马臀上,马儿吃痛猛往前一冲,豆娘便被闪跌回车内,车后栓着的黄骠马也被拽着飞跑了一大截。
刘程自带着他的小厮刘五儿打马飞驰而去,再没回头看身后的马车一眼。
待豆娘捂着额头重新爬起,再次掀起车帘回望王诚时,他已经变做一个黑点。
他站在那里,像路边的一棵树,伸长了脖子,如同眺望落日……
王诚任冰凉的秋雨尽情打湿他的衣衫,望着那个从车窗里探头出来的人。
她像一朵风中飘摆的花儿,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曳,在他心头永不消散……他摸了摸腰间的桃形荷包,摘下来轻轻捂到胸口,这是她留给他的一点思念……
豆娘无声的望着,望着远处的黑点渐渐隐去……
赵婆婆半天才揉着腰坐起来,叹息道:“二爷这脾气呀,唉,一阵一阵的..”
(三)
精瘦的赶车大叔,与门房挺胸叠肚的大爷说了几句话,方将车赶进刘府侧院去,赵婆婆带着豆娘,冒雨先过来主院,拜见当家主母王氏。
刘程早已换过衣服与王氏一起聊天半晌,见她们进来,王氏笑道:“赵婆婆,你也辛苦了,赶紧换衣服喝口姜汤再过来回话。”
“多谢夫人仁慈。”赵婆婆忙福了福身子道。那年,也是她送豆娘去的王家,她是王氏的奶娘呢,这个豆娘知道。
豆娘上前施礼纳福:“豆娘给夫人请安。”
她不敢奢望王氏会承认自己是她义女,她记得的,从前就没承认过,这个王氏,从初见起对她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豆娘也不知道,王氏为什么总不待见自己,她自认除了生日之事,因当年秋姨娘的嘱咐,冒认隐瞒过一次外,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王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豆娘,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
难道仅仅是因为儿子第一次见到豆娘,就表现出比和爹娘都亲近的神情?这一点连王氏自己也想不清楚,反正这个豆娘,总是让她感觉心神不安。
看看现在的祸水样子,越长越妩媚,出脱得像个狐狸精。都送人了,还贼心不死,阴魂不散的勾引着程儿。回来又如何,再我眼皮底下,你别想有舒服日子过……
王氏想到这里,唇角轻勾,微微一笑,道:“豆娘,这个就是将来要顶替你,嫁给梅花庄王家做媳妇的英儿……
英儿,英娘,这个就是你的义姐豆娘,还不快过来见过。”
豆娘心中一痛,强忍酸涩,抬眼瞧去,王氏身侧走出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对着她纳了个万福:“英儿见过义姐。”
豆娘忙还了半礼。她默默注视着这个小人儿,放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她们两似乎都属于前途暗淡的那类人,可是她却又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王氏无视豆娘眼中的感伤以及淋湿了的衣服,对她教训道:“你当年是刘家买来的,英儿不同,她是自由之身。因此,你虽名义上是我义女,实质上还是个丫鬟。从今日起,你便贴身侍候二郎起居吧。”
说着,她的嘴角又勾起来,带着一丝阴谋得逞后的欢悦,却又强自压抑着不想表现出来让人发现:“刘家的阿猫阿狗,想与谁便与谁。梅花庄那,你就别想再去了。
刘家乃梧桐大户,怎能把个生于毒日的丫鬟,送给亲戚家做正头娘子呢?
哪怕那亲戚家门户再小,也不当如此,显得过于生分了不是。就你这个狐媚模样,待你家二爷不稀罕了,多卖几两银子打发了也极为划算得很……”
豆娘浑身冰寒,一颗心顿时只觉如落入冰窖般,万念俱灰。豆娘啊,上辈子,你究竟造了多大的恶?……
看着豆娘似是惨笑的脸,王氏难掩得意,说道:“你这一趟去了七年,也已经见识过穷门小户过的日子了罢。
领略了冬日无碳只能用秸秆烧炕的寒冷,穿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窗户上常年糊的都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这些经历,也算是收获颇丰了。别以为历险一次,又被接回来了,就当自己也成了那上了台盘的和尚..”
豆娘心中凝着冷笑。她就知道,王氏叫自己回来,怎么会是想自己呢,自己哪会有那般的好命。
她想起章婆婆,她想起王诚,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四)
烛光下,豆娘的神识早已不知飘到哪里,眼睛朦胧而迷离。
刘程看着这具似乎没有灵魂的美丽躯壳,原本还嫌母亲话多难听强自忍耐着,现在却恨恨的想,她必是又想那小子了。
王氏终于“咚”的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到桌子上:“好了,你今日便随程儿回流云院吧,一切听他安排就是。
不过,你且给我听真,别过逾了,你只是个丫鬟,顶着个义女的名头而已。记着,即使是义女,一样可以打你卖你发落你……”
刘程知道,这是提醒自己,若他再胡闹不检点,豆娘也可以像那几个丫鬟一样,被发卖出刘府,永无踪迹,忙陪着笑道:“母亲,哪里会呢,再不会了。”
身边那几个丫鬟都已经换成了王氏心腹,他可不敢再掉以轻心。
王氏挥手:“下去吧,以后没事时,我也不想看见你,你自随他使唤去,杀了剐了都与我无关。”
形同行尸,无情无绪的豆娘,微微施礼后,跟着刘程退出了王氏住的暮云斋。
刘程的四个丫鬟早候在那里。因为不下雨了,先前备着的油伞都多余的拿在手中。
刘程前面不紧不慢走着,豆娘静静跟在后面,往流云院而来。走到流云院外那片树林,刘程驻足回头看她:“你可还记得这里?”
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子,秋夜的凉风吹动,身上的湿衣冰冷,豆娘没有说话,只把头轻轻垂下。
这里的一切她都记得,七年之前,就是在这里,给娘烧纸时遇到刘岚,七年过去了,再无联系。
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回来又如何,他已经不在了,豆娘也不是幼年时的豆娘。
刘程见她不吱声也不看他,寒着脸冷冷一甩袖,率先踏阶而上进了流云院。
身后跟着的桂园桂花几个,看了看发呆愣神的豆娘,也鱼贯而入走了。豆娘迟迟缓缓,依旧安静地缀在众人身后,不紧不慢。
刘程还住在正屋东间,豆娘跟着众人走了进来。丫鬟们伺候刘程洗漱宽衣等等,忙忙碌碌,没人管她也没人理她。
刘程躺倒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才看了一眼,一动不动低首垂睫如木桩的豆娘,冷声皱眉,似非常生气地说道:“谁让你进屋子里来了,当自己是什么人哪,出去到院子里站着去,看到你,我就心烦。”
秋深夜冷,湿衣冰寒,一个人静立在这似曾熟悉的庭院中,豆娘笑了,如果能像娘亲一样永远离开就好了。
娘亲如果见到自己,也许会高兴吧。还有,听说,与自己一母同胞的,还有一个好美的姐姐和三个哥哥呢。
是啊,他们都走了,所以才会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在这个寒冷的人世间受苦受难受折磨,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