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热气熏蒸,袅袅白雾环绕。盛和只着单薄月白色长衫,小身子骨盈盈不堪一握,施施然的坐在榻上,她黑亮的湿发捶在胸前,面如秋果,一双水剪双眸笑对扶杨,粉嫩水润的唇瓣轻启:“等急了吧。”
这话着实容易让人想歪,扶杨默不作答,面色通红的开始收拾屋里她用过的家什,直到屋内蒸气散开些来,扶杨才张口,声音依旧嘶哑,但也清冷得很:“方才我向小二要来一床被子,今夜公主就睡屋内床榻,我就在外间守着。”想了想,又补充道:“绝对不会离开。”
门应声响起,小儿抱了床被褥躬身送了进来,扶杨接过道了谢,小二又俯着身子出了门,顺带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盛和倒没说什么,反正在天星寺时也是这么过的。
扶杨向来浅眠,盛和微微翻个身他便清醒了,直到盛和反反复复的翻了不下二十次,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公主睡不着?”
盛和惊道:“你没睡啊?正好,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吧。”
扶杨自是答应。
“你在外间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你来里间。”
扶杨摇摇头,一想她又看不见自己摇头,便道:“不妥。我大点声,公主便听得清了。”
盛和好久没出声,扶杨以为她又睡了过去,看看天色尚早,便转个身想再催眠一下自己。里间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扶杨支起身子,片刻看到一幅啼笑皆非的画面。盛和将被子团成团裹在自己身上,像个大粽子般,只是这个粽子裹得太紧,行动很是笨拙,只能小步一踊一踊的朝自己走来。
盛和吭吭哧哧的低头行进,一抬头看见扶杨正瞪着眼看着自己,便笑道:“咦?你还醒着呢?”
扶杨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盛和这么热情的裹着被子出来跟自己聊天,扶杨也不能再把她给送回去,便干脆将自己的被褥整齐地扑在地上,让盛和坐在上面,以防她感风寒。
“公主想聊什么?”扶杨声音里带了笑意。
盛和哑声半晌,道:“我现在不是要跟你回家嘛,你就跟我讲讲问水的一些风俗啊,还有你小的时候一些趣事什么的,你随便说,说什么都行。”
扶杨有片刻失神,‘回家’,多么温暖的字眼,在盛和嘴里说出来,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游子归故乡,伊人同行。
“好,那我就给公主讲讲将我以前的日子吧。”
盛和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还有!你可别在外面叫我公主,这样只会多生事端。”
“那···那要怎么称呼公主?”
“呃···,就叫栖梧呗。”
扶杨忙摇头:“不可,这是犯上。”
“你要不叫就是违抗主上命令,自己掂量着办吧。”
扶杨再一次败下阵来。
扶杨的名字便是他养父为他取的,他的养父是山野中人,一次下山途中在路边捡到襁褓中的扶杨,他看着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心生怜悯,便带回山里收养下来。扶杨五岁之前,一直跟随养父生活在深山中,直到养父去世,他一个人懵懂下山,在善良的村民帮助下,他便在山下住了下来,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村子叫问水。问水山清水秀,远离尘世喧扰。村民世代以自耕自织养活全家,几乎不问外事,活脱脱世外桃源。扶杨在这般闲净的环境中过的自由自在。一直到他十三岁,正是男孩子最顽皮,好奇心最强的时候,他在村子里呆腻了,便自己趁着夜色,跑出了村子。扶杨到了镇上,满眼的繁华令他眼花缭乱,他不知道该去哪,而且他身上也没有银子。正巧官府张榜,说是军队要征兵,镇上的人都说当了兵,若再取了什么功名,这辈子便衣食无忧。那时扶杨衣衫褴褛,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口热饭了,便跑到官府报名。官府的衙役一看是个身形瘦弱的小叫花子,便推搡他出府门,扶杨一怒,伸手将比他高出半头的衙役翻了个四脚朝天,这一幕恰巧被经过征兵的官员看见,便点名收了他。
盛和疑道:“你既是征兵进了军队,那又为何会出现在影卫的队伍里呢?”
扶杨继续道:“那天,还是那个征兵的官员来军营查看训练成果,新兵们依次列队向他展示。最后他选了十五个在新兵中武艺出挑,年纪相同的人带进了宫里,其中就包括我。起初我们并不知进宫是为何,只知道,自进宫那天起,我们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一应比当兵时好了不知几倍,不过,训练的残酷也不知残忍了多少倍。”
盛和想起当年自己带着郑炟偷偷跑去看影卫的训练,当时自己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
只听扶杨继续道:“我十五岁时,听到风声,说是我们这些单独训练出来的人并不是为了上战场杀敌,而是为宫里尊贵的人担当不能见光的影卫一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影卫这个词,尚不太懂,便询问在我们这十五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人,他愤怒的告诉我,影卫就是命如草芥,地位卑微的杀手。影卫的天职就是保护自己的主人,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主人身边。主人的命令,不论对错,坚决服从。那一晚,那个年纪较长者将我们召集在一起,商量着要趁着夜色偷偷逃出宫门。十五人中只有五人同意他的做法。”
“那你呢?”
“我不赞同,下半夜,我假寐时,听见声响,便知道是那五人已经行动了。”
盛和觉得一阵寒冷,不由得裹紧身上的杯子,好奇的问道:“你没走?你为什么不走?你的武功这么厉害,如果你跟他们一起走,说不定真能逃出去呢。”
扶杨看她一眼,似乎觉得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别说四面宫门,就是训练场的门他们也出不去!”
说到这里,扶杨情绪有了明显的起伏。他低下头,握紧拳头,又恢复了以前孤寂冰冷的模样。盛和伸出手握住扶杨的肩膀,她小手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向扶杨,扶杨慢慢抬起头,看向盛和时,眼神已经平静许多。
那五人确实逃没能成功出逃,影卫的武艺本来就深不可测,何况这十五人一起生活,对于执政者来说,这群人在未被成功驯服前,就像暗夜里潜伏的野兽,他们万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他们在训练场门前设置许多机关,若没人指引着出来,一步走错,踩到机关,便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日一大早,剩余的十个影卫被召集到场中央,他们面前是五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这五个人,几个时辰前还跟他们一起接受残酷的训练,还一起流血流汗,转眼便是这般死气沉沉,被人拖在地上践踏!
剩余十人中已有人开始红了眼眶,但还是将后牙咬得咯咯作响,硬是将悲痛咽进肚子里。
“你们这些杂碎都给我看好!”一人执起小臂粗的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子重重打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扶杨认出来,这具尸体的主人便是昨晚召集逃跑的那人,他冷冷看着那人的鞭子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抽打在地上五具尸体上,呼吸渐喘,但最终,他只是淡淡的抬起手将溅在自己嘴角的血擦去。
“我告诉你们!进了这个地方这辈子都别妄想能出去!将你们分配给各宫主子做影卫是看得起你们!贱民的身子,还真拿自己当块东西了!”那人又骂骂咧咧好久,给在场所有人身上都挥了鞭子,泻了气才作罢。
扶杨本以为这一劫算是过去了,但夜里,他正给身上的鞭痕上药,屋门被人自外面猛地推开。饶他反应迅速,仍是没敌过那几人的钳制。他被狠狠地按倒在地,只一眨眼,一碗苦涩的药汤便被灌进了喉咙。那几人灌完药,片刻不耽误,将扶杨扔在地上便出了门。
盛和眼里溢出了泪,讲到这里,她已经明白了,为何扶杨从不在人前说话,原是不能说,不敢说。
扶杨抬手擦擦她的泪眼:“你这模样,我便不敢再说了。”
盛和哽咽着摇摇头,抽噎道:“你接着讲。”
那些人灌完药后,扶杨只觉喉咙至肺腑如烙铁灼烫般疼痛难忍,便四下找水来喝。他颤抖着手,打碎了屋内水壶,万般无奈中,只能出了房门,这一出门,他才明白,原来剩下的这十人人人都被灌了药,全部都在疯了似得找水喝。
扶杨趴到一泥泞的水洼中,捧起水就向嘴里送,却被人一掌拍散,他怒不可遏,抓起来人的衣领猛地出拳,拳风未到,愕然被人止住。扶杨这才看清来人,正时带自己来到这地狱般训练场的官员。
那官员神色匆匆,只低声快速的说了句:“切记,天亮前万勿沾水。切记!”
说完,那官员四下看了看,便隐身离去。
扶杨摇晃着起身,看向周围正牛饮的其他人,他伸手掐紧自己的脖子,一步一步艰难的移向屋内。
自那天起,十名影卫再无一人有言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