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萧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默默黯了黯眼睑,一瞬间那眸中被点亮的光芒渐渐陨灭,继而变成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是啊,他是杀手,是一个随时会死的人,有什么资格幻想其他呢。庭院中又是一阵萧瑟的秋风掠过,落叶纷飞的瞬间,那抹黑色的身影亦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般,没了踪迹。
“对了,澄叔叔。”两人出了回廊,仪君转头向高澄莞尔一笑,改变了拉着他一直走着的路,调转了方向,却是通向他书房的小路。仪君微微一笑,神秘地竖起手指,“澄叔叔,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对我说?高澄看着她的动作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但看着她的笑容,依旧顺从地跟着她的脚步。直到走进书房,仪君不放心地将门插好,随即像变魔术一样从怀中拿出一叠纸张,笑眯眯地往桌上一放,“澄叔叔,您交代仪儿办的事,仪儿办好了!”
是的,这不是普通的纸张,正是仪君拼死拿回的南梁二十三郡的契约。
高澄接过地契看了看,随即看向仪君的目光多了一丝惊讶和赞许,他实在没想到,她第一次出使南梁,竟可以拿下南梁二十三座城池。
“仪儿,你是怎么做到的?”高澄惊讶地看向仪君,前几****接到消息,尚书辛术自南梁无功而返,他正为这件事情犯愁,若没有南梁的相助,他的大事遥遥无期,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连尚书都做不成的事情,她竟然可以轻易完成。
“这个呢……”仪君看着高澄不解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笑笑,“秘密。”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边,眨着眼睛笑,眼底精光一片,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高澄的笑意一直深道心底,随即又渐渐淡下笑容,眼底一阵落寞,他紧紧握着这二十三郡的地契,似乎是牢牢抓住了仪君稍纵即逝的命运。她此去南梁,能拿到这地契,想必一定是受了很多苦吧,再加上路途遥远,莫不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是不可能做到的。高澄看向仪君的目光一时间变得复杂起来,一双溢满温柔的清目渐渐被满满的疼惜所占据,原本沉静的心湖竟这样因为她而微微惊起波澜,想不到仪儿竟然这般为他奋不顾身。
“仪儿,谢谢你。”他缓缓黯下双目,各种无以言表的感觉翻动在他的心中,唯有一句谢谢,他还能说什么呢?失而复得,他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却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将她送入地狱。
呵,你真是……真是傻……他俯下身,缓缓将她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她娇小的身子仿佛要融化进他的怀中,他的怀抱里独特的甜香气息毫无节制地涌来,牢牢地包裹住了她。仪君忽然觉得,在澄叔叔的怀抱里,竟然是这样幸福的事。
忽然,一阵低低的咳嗽声传来,仪君轻轻推开高澄,掩着唇猛烈地咳了起来,仪君皱着眉,本就苍白的脸因为剧烈的咳嗽显得更加惨白如纸。高澄察觉到她的不适,及时地扶住她坐下,关切地将茶杯端过来递给仪君,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好像刚刚被冷风冻着了吧,没关系的。”仪君微笑地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
“你伤刚好,下次不要出去了。”高澄皱着眉头告诫她,虽是严厉的语调却透着直白的宠溺与怜惜,令仪君的心不由得暖暖的。他将仪君身上的狐裘紧了紧,有扯过一条毯子裹在她身上,将仪君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着他仔细又认真的动作,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仪君不由得偷偷抿着嘴笑,这样的澄叔叔,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吧。
“还冷吗?”高澄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看向她。仪君笑着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高高在上的澄叔叔,竟会将她像珍宝一样对待。
“澄叔叔,仪儿还有一件事要说。”仪君渐渐淡下目光,认真地看着高澄,说出了那****刚离开邺城在青楼看见的一幕。“澄叔叔,没想到如今东魏局势竟然如此污浊,高慎,李元忠二人是朝廷的重臣,竟也做出这样贪赃枉法的事情,若是这样任他们妄为下去,恐怕东魏将根基不稳。”
没想到仪君此去竟查明了他们二人秘密,看来自己真是不能小看仪君了。高澄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他微微一笑,转头问仪君,“那以仪儿的意思,该如何处置这二人呢?”
被高澄突然地一问,仪君点了点头,她点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我曾听父亲提起过,崔暹,宋游道,崔昂等人都是朝中可靠的清廉之士,不如澄叔叔任用这几人看看,可否整治官场的贪贿之风?”
听到仪君的话,高澄唇边的笑意更深,“仪儿果然同我想得一样,我也正有此意。”
没想到澄叔叔这样爽快地接受了她的建议还夸奖了自己,仪君低头微笑,不由得绯红了脸颊,澄叔叔,果然对自己再好不过了。
“哦,对了。”仪君忽然想到什么事情,她从厚厚的被子里伸出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东西,她淡下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郑重地交到高澄手上。
“这是永乐寺的护身符,这次去南梁仪儿为澄叔叔求的,愿澄叔叔平安顺利。”
谁都知道南梁永乐寺祈福的护身符是最出名的,但是因为永乐寺建在南梁与突厥交界,常有突厥柔然进犯,很是不安全,加上永乐寺方圆人烟稀少,又身处群山环绕之中,祈福求姻缘很是不容易,久而久之去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市井都说若是能求得永乐寺的护身符那必定健康长乐。高澄看着手中的护身符,渐渐收紧了手指,珍重地将护身符放入里怀,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仪儿,我会随身佩戴的。”
仪君微笑地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好了,坐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不然错过了喝药的时间太医又该啰嗦了。”她顽皮一笑,裹着狐裘的娇小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日渐萧瑟的花园中,没了踪影。
看着她逐渐奔跑的小小的黑色的身影,高澄的目光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过。不知怎么,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他的心仿佛也似被掏空了一般,跟着她消失的身影不知飞到了哪里。明明每日都可以看见她,只是多走几步就可以到达她的房间,而高澄却觉得,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仿佛从来不属于他一般,总是在他想要靠近的时候悄悄溜走。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西山围猎的那日初见?亦或是他自认为他失而复得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很乱,莫名的烦躁占据着他的心,让他不能冷静的思考。
“凌萧,告诉我,还有多久?”高澄似对风说话一般,他的声音很低,忽然间冷到了极点。
“一个月。最多。”房间里的窗猛然被凌厉的风吹开,不知何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房间中。
高澄微微怔了怔,将眉头拧成一个结,那双清目中的温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寒意的冰霜。
“告诉他,他若不交解药,我要他死。”高澄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凌萧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消失了踪迹。高澄默默地坐回椅子上,一分一分,收紧手掌,那小小的护身符,顷刻间褶皱斑斑。
仪君走出书房,穿过回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哦不,或许应该说是澄叔叔的房间,这些天在齐王府她一直借住在澄叔叔的房间。
“姐姐,你听说了吗,斛律家的四小姐真是好福气,得到齐王大人如此庇护。府中都传遍了,为治好斛律小姐的伤,齐王大人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请到了齐王府,那日夜里皇上忽然气喘发作,太医院竟无一人,皇上只得请宫中的女官诊治,事后竟不敢指责齐王大人一句……”
“是啊,我也听说了,斛律小姐病危,太医劝齐王大人为斛律小姐准备后事,齐王大人当时便气得夺了那太医的官职把他打发到了慎刑司去,我在齐王府侍奉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齐王大人这样生气。”
“可不是?齐王大人一向冷静沉稳,但是却在这件事上发这么大的火气,好像是刻意要隐瞒下来府中所有的主子都对此事闭口不提,听说这件事的真相啊,其实是整个太医院都被……”
“嘘,别说了,齐王大人是最不喜欢下人们在背后嚼舌根的,要是被他听到,我们都会被割了舌头的。”
几个府中的婢女边走边闲聊着府中的八卦,仪君正巧走到廊下,听到婢女们的谈话,忍不住怔在了原地。她暗自低下头,明白澄叔叔对她好,但是这样得罪皇上,会不会不值得?
忽然,肩上被猛地一拍,将她吓了一跳,她收拾好烦乱的思绪匆忙回头。
“仪君,原来你在这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仪君回头一看,长恭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长恭哥哥?”她有些惊讶,长恭哥哥找她有什么事呀。
“大哥和二哥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去看你,看你不在房里就让我出来找你,我们快回去吧。”长恭微笑地说,看着仪君不安地颤抖着的长睫随即关切地扶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紧张地询问,“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仪君扯起一个暖暖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长恭将信将疑,随即弯起一丝笑意,“快点回去吧,不然点心都被那两个人吃光了。”
仪君垂目笑了起来,心中霎时间似流过了暖流般温暖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刚烦躁的心立刻变得沉静下来。她看着身旁的少年干净柔美的面容心中涌过阵阵暖意,长恭哥哥总是这样好,每当她有烦心事的时候,长恭哥哥都会陪在她身边,告诉她,他在,她的心就会莫名地安定下来。
当两个人回到房间的时候,只见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此刻已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酒香,点心的残渣和空的酒杯被凌乱地堆了一地,两个喝醉的少年正在玩着划拳的游戏。
“哟,仪君回来啦。”孝琬朝着愣在门口的仪君挥手打着招呼,然后继续和一旁微醺的孝瑜玩起了划拳。
“这是……怎么回事?”一回到房间就看见这样狼狈的一幕,原本笼罩在仪君心中的阴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回头不解地看着长恭,孝琬哥哥喜欢喝酒也就算了,怎么孝瑜哥哥也跟着他一块儿喝醉了?
长恭摇了摇头,谁知道这两个人在玩什么花样。仪君无奈地抚额,哎,澄叔叔要是知道他们把自己的房间弄得这么乱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好不容易把喝醉的两个人送回了房间,仪君和长恭累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喘气,仪君一度认为这两个人该好好减肥了。长恭拿起桌上装点心的盒子晃了晃,然后朝仪君歉意地一笑,“本来是庆祝你痊愈的,可是全被这两个人吃光了。”
仪君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啦。”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一下子扑到长恭面前,弯起亮晶晶的双眼,挑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问道,“长恭哥哥,还想吃点心吗?”
看着仪君古灵精怪的笑容,长恭有些不解,少女精致的面容逼至眼前,一双炯炯有神的黛紫色大眼睛正欢快地望着他,依稀可见黛紫色的夜幕下一片晶莹的星辰。被她这样注视着,不由自主地,长恭白净如玉的面颊竟然飞上两片可疑的红晕,他别扭地错开目光,看着空空的盒子,转过头来提醒仪君,“已经没有了。”
“嘿嘿~”仪君弯起一个神秘的笑容,黛紫色的星辰熠熠生辉,她不由分说地拉过长恭的手腕,转身跑出房间,两个身影穿过回廊,穿过花园,月光下两个漆黑的身影奔跑在偌大的齐王府。
长恭看着前面拉着他跑的仪君,他的手上持续不断地传来来自那个少女的独特的温度,少女的唇边依旧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长恭原本疑惑的心中竟被一丝期待所占据,她,究竟会带自己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