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和骡子是盐池农村人家的主要牲口。小时候我家养过一头骡子，据说那时内蒙古阿左旗的野驴多，也很便宜，父亲托人买了头草驴，据说是野驴。买草驴主要是为了让它下几头骡子。因为与驴相比，骡子力气大，更值钱。那时暑假，除了放羊就是放驴，放驴是最好的事，早出晚归，都有坐骑。我三叔家孩子小，他的大骡子由我给放，那是我的坐骑，个头高，也听话，骑上让跑就跑，让停就停。而我家的几头驴别说骑，碰也碰不得，一不小心就得挨蹄子，母亲说和我爹一个脾气。
草驴要下骡子，得用马配。每年我家草驴发情时，父亲总是给生产队管马的老四爷走后门，给他几张奶皮子，因为生产队就一匹种马。为了确保草驴能怀个骡子，草驴发情那阵子得多配几次。因为生产队的叫驴多，见了草驴个个急吼吼地，父亲给我嘱咐好说放驴时一定不要让其它叫驴接近我们家的草驴。于是，放驴时，驴吃草那阵，其他小伙伴都放心地玩，而我则得留心。其实，我还算负责，但每次配得好好的骡子，待来年草驴下驹时，都下的是驴。有时候，我与小伙伴在一起玩，驴也在一起，人家的叫驴与我家草驴亲热时，我总要求人家也看着，或者只要让我看见，就拿棍打，一打人家又不乐意，就因为这个，我与个别小朋友还常闹别扭。我家的草驴一连下了三头小驴。父亲知道我们家的草驴不是个好胚子，偶尔也怨我不经心。那时人没有经济头脑，耕地用的是骡子，驴便宜，卖不上价，就养着。反正家里的小孩多，闲着也没事。其实要说放驴，一头是个放，一群也是个放，但每天在外头放了，还要给驴拔草夜里吃。所以，我的任务也很重。直到后来我上中学了，父亲才把驴卖了两头，每头不过百八十块钱。
我不喜欢在田间放驴，因为驴容易进地吃庄稼。火石滩是鄂尔多斯草原上的一个牧场，再往远走是沙漠，我喜欢过长城到那里放驴，那里十分开阔，任牲口怎么走，也不会到人家田里。那年我家的草驴下了一个浑身毛色黑亮的毛驴，它眉清目秀，体格俊朗，在灰不溜秋的驴群中，堪称是闭月羞花。这小精灵好像对这个清新的世界很好奇，阳光明媚的早晨，它在门前屋后尽情撒欢，不知疲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地呼吸空气，感受阳光。跑远了，草驴着急地往过撵，它跑一会就蹭到驴妈妈的肚子下吃奶，然后再跑。小时候看过动画片《哪吒闹海》，哪吒骑着鹿欢快奔跑的感觉和新生小驴驹一样。我那个开心啊，放驴时动不动在野外抱住它，给它抠痒痒，它乖乖地把头蹭在我身上，鼻息暖暖地冲击着我的衣衫，好舒服好舒服。那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毛驴。一般来说，夏秋时晴天的下午驴蝇、牛虻之类的蚊虫多，咬得牲口烦躁，容易受惊乱跑。由于小驴顽皮，惹得骡子追它，有时还上去咬，草驴跟在后面护着。最糟糕的是，追赶期间有时刺激了驴群，导致一群驴全部跟上往回跑。有一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光顾玩，带的吃的喝的全整完了，大家一起摘草原上一种叫酸溜溜的野果子吃。渴了就从井里打出凉水喝。忽然，有小朋友说驴不见了。坏了，肯定是受惊往家里跑了。到高处一瞭，驴群早跑远了。于是匆匆收拾东西尾追而去。因为吃的是酸奶子米饭、酸溜溜，喝的是凉水，忽冷忽热的。大家追驴的过程中，一个个连环响屁不断，彼此停下，相对大笑。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没时间笑了，当务之急是追驴，如果让一群驴进了庄稼地，回到家每人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尽管一个个累得屁滚尿流，那天还是没有追上。还好，等驴跑到地边时被柱子他爹看见了及时拦在了地埂上。
就像孩子小时可爱，稍大一点就变得讨厌一样，小毛驴长大后，我早早驯它，平时趁它站的时候，让人抱住它的肚子，我跳上去骑，虽然它不乐意，但还没太大力气反抗。后来，小毛驴完全可以载人了，有一天，我就骑上它。虽然它慌慌的，一会跑一会颠的，但还不至于把我抛下。由于没有给它戴笼头，就由着它走。到长城脚下时，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竟然没顺路走，径直上了垛子。我是骑驴难下，眼看着它上了城墙。上的时候我俯下身子没薅住驴鬃，下的时候小驴没经验，不会坐坡，只顾狂奔，到坡下时我就从驴脖子处摔了下来，毛驴的后蹄子从我的屁股上踩过后，扬长而去。我胳膊也蹭破了，背着的花布包里装的熟香瓜和饼子粘作一团，太狼狈了。
我们放驴是全天候的，中午不回家，午饭自带。一般夏天是黄米干饭、酸羊奶、饼子之类，秋天则内容丰富些，有西瓜、香瓜等，那时山区的孩子吃水果不易。有个小伙伴的姥姥家在河西，大概是灵武、永宁一带。他妈要是回一次娘家总能带点川区的水果，我们统统称“青货”，对山区的孩子而言，这类东西实在是稀罕之物。夏天有一种早熟的苹果，我们叫“大果子”，核桃大小，大概是便宜，一般来说家里人要是走一趟河西，就给孩子买点这个。一人一般也就能分三两个，我们先尝一个，再用线拴一两个拎着玩耍，玩腻了才吃。
有一年秋天，村里的小孩大多上学去了，我因病辍学，只有我和老四两个不上学，左邻右舍的牲口都由我们来放，这时候正是瓜果成熟的好季节，平时我们在家里很少吃白面馍，但因为我们给邻居帮忙放牲口，他们也给我们带些瓜和馍馍，总之，那段日子很滋润。我们放驴的地方在长城脚下，草长得很茂盛，那里原来是个羊场，有外地游牧的羊群在此转场放牧。牧羊人盖了个简易的土房，虽然牧羊人迁走了，但房子没拆。我们几个放驴的小孩便在这里安家，这也算是我们的小牧屋。我们把土炕上铺上沙子，午休时凉凉快快地睡大觉。有时从地里刨些山芋在灶里烧着吃。野外的柴火是很方便的，把土豆埋在沙子里，上面点一大堆柴火，烧出的土豆不带一点焦煳的。
到了收秋时，一是要用牲口，二是孩子们也要当劳力帮忙。记得那是那年秋天的最后几次放牧，有一天，我按往常一样，吃完西瓜，烧土豆，将土豆埋在火里之后我们便睡觉。我醒来后，心想大概土豆快熟了。老四说，他出去看看驴在不在。过了一会，我就去刨土豆，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仔细一看，灶洞里有一泡屎，原来老四悄悄上房顶蹲在烟囱里拉了泡屎。从那以后，我们几个谁也不进那个小牧屋了。
老四大概长我两三岁，说来是我本家的叔叔，但我从来不叫他，直呼老四。闵庄当年传着我的笑话是，有一年过年，老四来了，他很有礼貌，见我爸妈问哥嫂过年好。按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客气地称他四爸，而且要问好。我不习惯，但还得问个好。于是脱口说“老四过年好”。老四的力气大，很能干，饮牲口从井里打水等这些活全是他的，人家敢骑我们队上最烈的骡子。而且每天中午饮牲口时，总是他先骑上大红骡子，威风凛凛地把散在滩里的牲口吆攒了，我们一起赶上到井上饮水。回家时，他骑上骡子和我飙，我总是追不上他，有时一个小驴驹受惊后狂奔，其他牲口跟着跑，我胯下的骡子也不听指挥，乱尥蹶子，我被摔下来好多次，老四却稳如泰山。他怕牲口到家时进地，于是也顾不了我了，快马加鞭追去了，我垂头丧气地只能步行回家。
老四爱抽烟，他就从家里偷出旱烟叶，带上旧本子到野外卷着抽。为了讨好他，有时我也从家里偷点纸烟给他抽，我偶尔也卷一支冒两口。老四的卷烟水平很高，像大人一样老练，卷好后在用指甲在牙上刮点牙垢将细的一头一黏，又像大人一样在大拇指指甲上有模有样地砸几下，让烟卷瓷实。然后点火开吸。我抽旱烟感觉很呛，但他不怕，吸一口感觉深深入肺，然后从嘴和鼻孔里缓缓吐出。有时没烟叶了他还卷树叶和兔子粪抽。
老四虽顽皮，除了偶尔搞点恶作剧外，他对我是很关心的。在野外，我们经常能捕到刺猬、黄鼠烧着吃。我们也在长城上捉乌鸦，乌鸦肉据说不能吃，老四就把它送给住在附近的南方养蜂人，养蜂人一高兴，还给我们蜂王浆喝。有一次，他用棍子打伤了一只猫头鹰，头天他带回去玩了一夜，第二天带来杀了。因为当时我有咳嗽病，老四说猫头鹰血能治百病，他宰杀时让我用随身带的吃西瓜的勺子接上喝了，那味儿不咸不淡，就是有点腥。他把猫头鹰膀子割下，我们每人一个当羽毛扇。他还把猫头鹰头摆在我们睡觉的地方，那家伙虽然身首异处，但眼睛还是闭不上，仍发着贼绿的光。老四把猫头鹰放在火里烧，烧熟后，他还特意把肉最多的两条腿都给我吃了，挺香。
我最喜欢雨天放驴，尤其是连阴雨后，沙蒿柴湾满是地软软，在枯柴根上还能摘到大片的木耳。我们捡着摘着，心里想的却是下顿包子有馅了。天然的地软软肉厚且绵软，到家里放在筐子里，你稍一动筐，地软软一颤一颤的，很诱人。现在我们在宾馆饭店吃的地软包，味道和口感与之无法相比，简直像紫菜。
驴背上，载满了童年的欢乐。
2008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