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府。
六月二十三日,原本的月应是半弧,却叫云遮住了。正是个适合江湖人行事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李倩儿和刘如烟是住在李倩儿和刘如烟是住在一个抱厦里的,适才她们已将余下的钱付给了杀手。刘如烟身边儿十年前的得力丫鬟红音如今已成了管事娘子。屋里的丫鬟早被屏退,她道:
“那风清和终黎忧受了伤且命在垂危,现今还在客院里住着。”
刘如烟只看着手中绣到一半的手帕儿,并不答言,李倩儿却是阴森森地笑了:“风清啊风清,就凭你那点子道行也想和我们斗,忒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刘如烟笑道:“现如今这府里的姨娘通房哪一个不想越过你我?说话儿还不小心些。我看你那,迟早得栽在这上头。”
李倩儿不满道:“我再怎么着好歹生了个和我一条心的女儿,不像你那好儿子,原是从你肚儿里出来的,却只和他姐姐亲。”
红音见刘如烟面色不好,忙笑道:“要说这两个哥儿姐儿如今都大了,成了爷们和姑奶奶,好歹有了自己的主意,咱们不好说道的,便也罢了,倒是刘姨太太说的对,您二位应该一条心对外才是。”
李倩儿心知红音说的是,便也不再说什么,几人便出门,走的走了,散的散了。
且说李刘二位姨太太各自携了丫鬟回去洗漱歇下,红音这厢自己个儿在园子里走,因着贪近,走的是不常有人的小道儿,当下不知怎地竟觉心下毛骨悚然,当年风笑嫣死时的模样她至今仍未忘记。她只觉有人拍了她的肩,回头看时依稀看得是一个乌发红唇的批发姑娘,当即吓了一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姑娘只管拉着红音的手,哭道:“好嫂子,我怕。”
这下红音可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丫头因有几分姿色,又有几分心计,原是她们安插在慕容景房里的通房水灵儿。她登时便摆出管事娘子的款儿来:“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水灵儿只着了中衣便出来了,分明是极热的天儿,她却哆嗦着唇儿道:“太太,太太……太太回……回来了。”
红音的背脊骨本就有些发凉,听了水灵儿的话儿越发添了些惧怕,她横眉竖眼地指着水灵儿骂道:“作死哟!你这个不安分的小蹄子!还不好生着些儿,叫两位姨太太知道了,嘴不撕烂你的,还不快回去!把爷的心抓紧了才是。”
水灵合家的卖身契都在刘如烟手里,是故对红音,她也不敢怠慢的,这会子只得压下那害怕,低头应是,回去了。
却说红音,越走越觉不对劲儿,四周儿黑影重重,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只听“唿”的一声儿,花草树木的上的叶子便唰喇喇的作响,枝上吱喽喽的声音如在耳边,吓得她只觉毛骨悚然。后面却突地有人拍了她的肩,红音这才略略放心。她边转身边说道:“不是叫你自个儿先回去睡觉么?怎的这会子还跟着我?”待看清了后边人的模样后突地坐在了地上,冷汗直流,说不出话儿来。
眼前这人一身儿白衣,衣袂向后漂浮,与风向恰恰相反,她却是飘在空中的。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儿,露出了一半儿脸。
正是风笑嫣。
“你……你是……是人……是……是鬼?”红音哆嗦着问道,此刻她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你说呢?”那声音冷森森的侵人“你们倒是瞧着我是个好性儿的,先是谋划着害我,现在又害我女儿,你们倒真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红音慌了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道:“这些原是刘姨太太和李姨太太吩咐我做下的,并不敢撒一丝儿慌,还请太太明鉴。”
风笑嫣冷笑道:“你当我是不知道的?你原是那刘如烟的心腹,哪一档子事你没插一手儿?现如今倒撇的清。”说这便伸出了她的利爪,欲将她就地送给阎王。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蓦地在夜空中传来:“孙林家的,管家找你呢。你只管坐在地上做甚?”也是府里的一个管事娘子。
红音当年年纪到了时便嫁与了管事孙林,现如今也育有一子,慕容弦因看着他夫妻二人对府里的大小事务一应尽心,红音又长的有三分像风笑嫣,便赐与其子慕容姓氏,也开了恩,不叫他在府里伺候,只做慕容景嫡子的伴读,倒也比其他人风光。
此时此地,红音闻言便抬头往四周一看,哪里还有风笑嫣的影子哩?她起身拍了拍裙上沾染的灰土,道:“就来了。”
次日,便是六月二十四日了,日头是极好的,恰如风笑嫣死去的那天。
明日是六月二十五,风笑嫣的忌日,故而早在慕容弦的生日一过府里的下人们便开始准备一应忌日所需的物品。红音忙里偷闲儿,便去探望风清夫妻两个。
“姑奶奶可觉着好些了?这天儿热,老爷着我来送冰块儿,看看姑奶奶,陪姑奶奶和姑爷说说话儿解解乏。”红音白净细致的脸儿上带着笑儿,别有一番风致。她并没见着终黎忧,想必是在里间。
风清苍白着脸儿,唇亦是灰白的,只无力地躺在床上,一个丫鬟正服侍她吃药。
风清有气无力地道:“替我……谢过……父亲罢。我如今……是……一脚儿踏进……阎王殿里的人,也……没多少……精神气儿……留你说话。你且去吧。”
红音道:“姑奶奶莫灰心,这个调养几天定是会好的。姑奶奶且将息着,我去回老爷话儿了。”风清点点头,红音便径直离开往李刘二人所住的抱厦去。路上却听得丫鬟们说,水灵儿死了,刚从荷塘里捞出来,脸都泡肿了。亦有小丫头子来寻她料理,红音顿觉一个焦雷劈在身上,大夏天的竟隐隐约约有些发抖。
她忙着去料理了完后便是下午了,又被李刘二位姨娘着人叫了去。
“这是怎生回事?”李倩儿沉不住气,问道。
刘如烟亦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只看着红音。红音咬了咬牙,道:“她,她,她回来了。”
李倩儿疑惑,问道:“谁回来了?”
红音把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向二人说了一遍,只略去了她招供一节,说恰巧风笑嫣问及当年之事时,便有人过来,她也便走了。
刘如烟和李倩儿却是不信,她们齐喝道:“莫要胡说!许是你看差了也未可知。”
红音素来知道这二位的品格儿,知道强辩下去也讨不着好儿,便也悄悄儿的罢了,只说姨太太说的是,自己却悄悄儿的防备着。
刘如烟和李倩儿这厢正商讨着哪个丫鬟伶俐,正好送到慕容景身边儿也好填了水灵儿的缺,红音见状便知情识趣地告退办事儿去了。
是日夜晚,原本的月应是半弧,却叫云遮住了。正是个适合江湖人行事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李倩儿这厢正自得意满地等着风清和终黎忧的死讯。膳后她和丫鬟说了会子话儿,才宽衣睡下,忽的似有一阵风过,便室内未灭的灯便熄了。李倩儿起身一看,却是窗子大开着,她骂了一句便自行去关,却不想身后又是一阵风袭来,而窗外似是有个鬼魅一般的影飘过,她骇得直冒冷汗,跌坐在地上,终于消停了会子,她自言自语道:“原来是风,应是我多想了。”
这时,“喵呜——”窗外传来一声猫叫。李倩儿这厢真的放下心来,便要起身回床上歇息,哪曾想一抬头,“啊——”她惊叫了起来!却是一个鬼魅般的白影浮在空中,那张脸孔依旧如往昔一般美艳清绝,正是风笑嫣!
空灵的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李妹妹,为何要陷害我?”
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使人闻之胆寒,李倩儿再也叫不出来。她此时此刻白着脸儿道:“不……不……不是我……是……刘如烟,她……她说你若还在,老爷……老爷心里就……只有你,她……说老爷虽……时常歇……歇在我们房里,心里……心里却……却没有我们。”
冰冷森寒却又摄魄的声音再次传来:“所以,你们就杀了我?”
“没,没有,我们原是想借……借毒蛇之事构陷你,让老爷对你心灰意懒,再叫你自杀的,自是没想到你……你要……走,所以……”
李倩儿的话并未说完,窗外却有灯光离这边愈来愈近,正是刘如烟。她突然听到李倩儿的叫声便忙起床穿戴好了往这边来。因近日慕容弦来了她的屋里,故而于穿戴上也多费了些时辰。
“李姨太太,怎么回事?”外边儿刘如烟的一个丫鬟脆生生的问。
李倩儿听着声儿时眼前的白影却已经销声匿迹了,忙起了身,又死命地将外间上房的丫鬟推醒,开了门将刘如烟迎进门,慌道:“风笑嫣,她回来了。”
刘如烟心中一哽,倒也不好说什么,她来自苗疆,当年就是怕风笑嫣回来寻仇,所以给风笑嫣下了咒,让她死后会留下一魂一魄,下一世投了胎便只能做个混吃等死的蠢物。因着魂魄不全,所以她必须投胎,否则便只能魂飞魄散了。
虽说刘如烟是个明白的,但她却不好明说,做下这等事体,原就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她冷笑道:“你慌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府里我是个尖儿,她便是回来了,也是先来找我,断没有先找你们的理!”
李倩儿哭道:“她要先找你就好了!当年一般的和老爷构陷她害泠儿,如何你掌管了内院一应物事,我什么好儿也没捞着。”
刘如烟知道李倩儿的为人,倒也没和她分辨置气,只说:“这些话儿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如何还拉扯上老爷?老爷就在我那屋,离这里也没几步路,还不悄悄儿的。”
说完又宽慰了她一会子,方才离开。李倩儿叫身边儿的丫鬟陪着方才安心入睡,只可惜慕容泠夫妇已回了京都,不得找他们诉苦。
第二日一起床,便听说红音死了,全身没有一丝儿痕迹,好好儿的人就没了。风清和终黎忧虽说有伤在身,好歹也扎挣起身,去看了。
李倩儿一听说这事儿当即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但凡见过风笑嫣的,都在第二日见了阎王,下一个,可不就是她?
风清也听说了这两日的事,那两个人死得蹊跷。这两****再去探了探密室,却见着风笑嫣的尸首还在水晶棺里,睡得安详。
这闹鬼一事,到底是谁在后面使招儿?还能每次都让暗中查探的她遇到?
现如今慕容府里人心惶惶,丫鬟小厮们莫不谈论此事。
事若反常必为妖。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若这背后的人不是有心帮她,便是祸水东引了。风清和终黎忧去查检了红音和水灵儿的尸体,水灵儿喉间并无泥沙,应是死后落水,偏又找不到其他的伤痕,尔后风清又细细地翻找了一番,才在她黑密却已经发臭的头发中找到头顶的一个穴位上有一个针眼一般大小的小洞。而红音,除了肩上一朵摇曳生姿的桃花,什么也没有。
风清又查看了一番她们的五官和头顶,觉着再没什么遗漏的才便取下戴在手上的手套儿丢了。尔后她又分别去察看了两人死亡的地方附近。在水灵儿的房里,她又用手在桌上摸了摸,除开在红音房里闻到的茉莉香,觉着什么都没有回去净了手方罢。
终黎忧亦看了看水灵儿落水的地方,又细细地打量了水灵儿的房间一番,道:“在水灵儿和红音的房间里都有茉莉香,兴许两人是同一种死法。听说南疆的蛊毒甚是厉害,害死人后是不留一丝儿痕迹的,你说这会不会是……”
风清淡笑道:“大抵是了,若不然我们又怎会无任何伤口呢?只是,不同的是,红音的头顶没有那针眼般大小的小洞,唔,那小洞许是水灵儿拔下一根头发所致?”
屋外的丫头听着这话儿,待风清和终黎忧又往床上躺着养伤方才离去。下午的时候风清和终黎忧去探李倩儿,现在的李倩儿就是那惊弓之鸟,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风清和终黎忧也不多问,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她如今的模样可不就是在告诉他们,当年风笑嫣的遇害,她也是罪魁之一?
因着连日死了两人,慕容弦甚为气恼,直叫管家要查个水落石出。风清因道这原是和风笑嫣有关,便揽了下来,慕容弦也无甚话,只是担忧他们的伤势,但架不住风清的一再请求,也便点头应允了。
这日夜晚,李倩儿再不敢独自安歇,叫了屋里一众仆妇陪着方罢,谁知第二日众仆妇叫李倩儿时李倩儿依然已经去了,此是后话。却说风清和终黎忧还是趁着又天黑往李倩儿处探了探,只求能寻得真相,谁知风清却闻到一股子药草的味道,原是叫做怡草,专用做饲养怡人蛊的,二人便循着气味儿寻了去,却是刘如烟屋子里的一盆盆景儿。一只肥硕的虫子正在茎叶上蠕动着,骇人得紧。
风清和终黎忧讶然相视,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蛊虫?想来水灵儿和红音的死皆是那怡人蛊所为?两人此刻也不多话,亦不停留,只是细细地看了看便回了房去歇息不提。
这怡人蛊之所以叫做怡人蛊,是因为中此蛊而亡的人死时面带微笑,做怡然状,犹如吃了仙人散一般。
第二日李倩儿的死讯在黎府传开。管家听得李倩儿死了便带了仵作去查验尸体,因慕容弦也赶了去,大家伙儿再害怕也只得一丝不苟地做事儿。却在搬弄李倩儿的尸体时吓得大叫,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一只肥大的虫子从李倩儿的鼻子里钻了出来。
慕容弦的脸霎时间变得铁青,他若记得没错,刘如烟这两日养的可不是这个东西?
风清和终黎忧的伤也好了些,府里出了这许大的事,也扎挣着到了这李倩儿死时所在的地儿。
此时的刘如烟百口莫辩,她是苗疆女子,这府里的人大多也只听过蛊毒,除开她再无人能饲养出蛊虫的。只听得慕容弦低沉的怒喝声:“刘如烟,你好大的胆子!竟做下此等事体!”慕容景和赵兮听慕容弦这样说,忙跪下了道:“父亲,姨娘断不会这般糊涂,也断不会做这等糊涂事儿,也许是有人要嫁祸姨娘也未可知。”
慕容弦冷冷地道:“是她要嫁祸别人还是别人要嫁祸于她?”
刘如烟心知自己逃不过,只求慕容弦别因她的缘故错待慕容景,无奈地发狠道:“谁阻了我的路,谁就得见阎王。我也不怕有报应,从我杀她们开始,我就料到会有今天!”
风清寒声问道:“母亲也是你杀的?”
刘如烟凄然一笑,眸中含着点点泪光道:“是。她心里分明是想着别人的,却将爷的心思占完了!她生的好也就罢了,偏我们和她说话儿也是爱理不理的,她又是太太,又处处高我们一等。我心里不服!这样的人怎配让老爷为她费尽心思?”
风清不善与人分辨,也便住了口,只听慕容弦如何发落刘如烟。慕容景被刘如烟的一席话吓住,她犯下这许多事,他无法再为她说好话儿。
慕容弦肃然道:“刘氏丧心病狂,杀人成性,但念其育有一子,便罚她终身不得跨出其寝房一步。”
风清因刚刚儿问话牵裂了伤口,又疼了起来,忍了这会子,忍不住闷哼了声,慕容弦忙命下人将她与终黎忧掺回去休息。刘如烟瘫坐在椅子上,目光亦变得迷离,她唯一能清晰地记得的是自己如何对慕容弦一见钟情。
那一日的芙蕖开得分外好看,她初到中原,看什么都是好的,只是什么都比不上逆光而来的他的那一抹浅笑,暖人心肠。那时的她因为不知在姑苏的物价如何,被小贩们骗光了银子。她气恼之下便问了那商贩几句,那商贩反倒说她不讲理。是慕容弦,仿若从天而降的慕容弦为她讨回了她多付的银钱。那时她便喜欢了他,是故总是跟在他身后。在他纳他为妾时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到底抵不过他后来所娶的妻子风笑嫣。他曾经差点将她们都遣散,可是为了他,她背负了所有,她欠下的债,阎王早已记录在案,只等着下一世,便要偿还。可竟是,如此结局么?
正道是:韶华逝去情亦散,日煎夜熬本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