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黎忧送我回了月下小筑,我心喜万分。见着这般一个妙人儿,任是谁也要忍不住亲近的。
我粗粗看来,这黎忧虽说待人有些冷清,好歹也算彬彬有礼,唔,虽说眉眼间有些疏离,但并不是个难说话的,想来也是黎姨母自谦,方说他性子有些孤僻罢了。
好在我并不显山露水的,未曾因着黎姨母的几句话儿和姐姐妹妹们的玩笑便当真,否则可又得闹笑话了。
却说黎忧,虽说性子有些孤清,但真真儿的是个雅致人儿。第二****家母亲便打发人来接我回去,黎姨母也不说什么,黎语黎谧也是拉着我说,得了空便遣人来接我。我一一含笑应了,方才想起,昨日劳黎忧相送,这般要走了,不辞一辞也说不过去,便趁着青竹和紫竹拾掇东西的空儿去了竹里馆,那一杆杆竹子七歪八斜的倒还是直的,孤孤清清地映在日头下那影儿也是好看的。却不过是我瞎猜的罢了,现下只见着墙上的半边竹景,也只能瞎琢磨。
我扣了扣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厮,我若记得不错,应该是叫白鹤,想来是黎忧身边儿的得力之人。
我道:“我是来告辞的,不知是否方便。”我看白鹤那模样,约摸是不能了,正要叫他转告他主子,我眼内便出现了一道风景,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极有风骨,我在他跟前儿倒显得一团孩气了。
他道:“请进。”我跟着他进去坐了,方才见里边儿的东西竟是极雅致的,墙上挂着些字画儿,一笔一划皆可见其风骨。我估摸着硬是眼前这位自己写的,因着那些字画儿上并无落款。年纪轻轻便写的好字,倒叫我自惭形秽了。
我在一边儿的竹凳上坐了,他又沏了杯茶推给我,我尝了尝,惊喜道:“这可是用的去年竹上的雪水沏的毛尖?想不到苍望竟有如此雅兴,到底比不得我们这些俗人。”
眼前这位玉人淡淡道:“顺手采了些,不值什么。你能尝得出来,可见也不是俗人。”
我心中颇有些惭愧,往年我亦想采些梅上的雪埋在地底下,想起时亦可用来煮茶,然我是个懒的,丫鬟们采的我又不大放心,终究未能得成。我放下手中的茶道:“这两天多有叨扰,还望容谅,今日我便家去了。特来辞一辞。”
黎忧淡淡一笑道:“既如此,我这有一幅画将才画完,你便替我提两句诗如何?”
我起身至案前,见他画的原是兰花,淡淡的韵味儿,说不出的雅致,意境又忒空灵了些,我想到陈子昂的那首《感遇》,颇觉应景儿,便题道:“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我放下笔道:“眼下也是时候了,我便告辞了。”
黎忧道:“你的字倒是好,就是透着股子顽皮之气。回去倒可多练练。”我含笑点头,往外走了。
回到家时,方知是慕含敬那臭小子从我走后着实过了两天苦日子——没人给他做先生留下的文章,方才千撕万缠地叫母亲将我接回来。
这孩子倒也不是真叫我帮他做文章,主要是眼看着姑苏三杰都会去的屹然之会就要到了,便想着和我这个很会胡闹的姐姐胡闹一回,我于是凌乱了。怎可如此!怎可如此!怎可现在才告诉我!
于是我很是义气地应承了。
却说我这一别心下是极称意的,捣鼓了套和我身量差不离儿的的男装便换上了,好在我年纪不大,身形不显,也就看上去瘦弱了些,倒也难辨雌雄。
日子到时我便悄悄地雇了顶轿子,带着慕含敬这臭小子出去了,可怜他只比我小一岁,竟比我还高些,真真儿的叫我不平。
这一路上倒也太平,掀开帘子,可见外边熙熙攘攘的路人采买物件儿啥的,路边有泥人儿、糖葫芦、风筝、风车、整竹跟挖的香盒、红泥小香炉、柳枝儿编的小竹篮、古董、玉器、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等,一派繁荣的气象看得人心里忒舒坦。
我因见着一家店里的画儿画的特好,便让车夫停了轿子,携着慕含敬去了。我去看时,原来作画之人并无落款,只是每幅画的衣角必有两瓣桃花。店家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随着他的笑声脸上的胡须和肚子上的肥腩都在颤动。他笑得慈祥和蔼道:“小公子好眼光,这些都是店里最详尽的一套儿话了。这一套乃是十二个形态各异的美人,用的是唐时的画家阎立本的画法。因着这作画之人从不落款,只留两瓣桃花作印记,是以人人皆称之桃花公子。”
这桃花公子在姑苏也算是一号人物了,然人们对他诟病极多,是以文人雅士对之均有些不耻。我摸了摸下巴,而后负手直立道:“桃花公子可还有其他的画儿?”
老掌柜一听我这话儿,瞬时便意会了,他道:“公子往这里边儿来。”只留店伙计招呼其他客人。
我点头,慕含敬道:“这桃花公子的笔法颇有些眼熟。”
我拿着手中附庸风雅的扇子敲了他的额头一记,方道:“看你的罢,估摸着你看什么都眼熟,宋徽宗的鹰你都能说和阎立本的美人相似。”
慕含敬摸摸鼻子不自在地笑道:“你也把我说的忒不堪了些。”我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到了内室,才见里边儿一色的都是春宫图,画的极是清晰逼真。慕含敬那死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真不是个有出息的。
我撇撇嘴,才见里边儿还有另一人,那厮长衫玉立,墨发成髻,眉飞入鬓,眼若桃花,数不尽的花心尽在其中。我估摸着,这人便是姑苏三杰之一的孟涣了。我们与他见礼道:“贤兄定然是孟涣孟公子了,在下韩慕,这是舍弟韩敬。孟兄竟也好此道?”
那厮笑得极是花心:“二位竟识得我。这世间男子莫有不好此道的,何足为奇。”
我点头,道:“那君子不夺人所好了。”这些个东西我是打死也不敢带回家的。
孟涣点点头,我便与慕含敬告辞出来。登上马车。谁知孟涣那厮亦已出来,他道:“我出来原未乘马车,不知贤弟能否搭载某一程?”
我笑道:“有何不可。”他便也上了马车。慕含敬问道:“兄台要去哪儿?”
孟涣笑得眼中波光流转,煞是好看:“小蓬莱。”
我含笑道:“如此。”
那厮又道:“不知贤弟喜读何书?”
慕含敬道:“不过是些闲书罢了。”我道:“话本子。”
这下孟涣那厮真真儿的笑得欢快了,他道:“愚兄虽不才,然若你们有兴致亦可常与我把玩诗词歌赋的,只求一同进益罢。”
慕含敬道:“孟兄好是谦虚,若孟兄都可称作不才,那我们可不就成了不识字的泥猪癞狗了?”
孟涣唇边溢出了笑声,一时又说了几句话儿,小蓬莱便到了。我估摸着姑苏城中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皆聚于此了。
我们下了车走进留园方知何为仙境。小蓬莱三面环山,又有雾气,水碧叶翠,枝繁花艳,真当得小蓬莱之称。
我们一行走一行看,遇着两个文人便对一对诗,说一说文理,倒也是情之所至,兴之所终。
行至一处极清雅的所在,便见黎忧处于其间了,在一众斯文白净的文人雅士中显得鹤立鸡群,仿若一阵风来他便可乘之而去。
只听一文人笑道:“将才才论过治国平天下之道,现今既是桃月,我们何不作些桃花诗以怡情?”
众人皆附议道:“是极,如此方才合了实事实景。”
语罢一人便吟道:“去年今日此亭中,文采词工亦甚通。吟得锦簇惊才句,却道江郎墨腹空。”而后又道:“我本不善此道,然只抛砖引玉,请诸位各尽其才罢了。”说完便自吃了杯酒。
显见的这是在讥嘲那些得了称赞却谦虚的人了,只是这诗做得委实算不得好,他也算是说了实话了。
一时众人议之颇甚,然黎忧却是见了我,我点头拱手见礼,亭中人便要我们过去。我亦不忸怩,一路行来见过的文人雅士颇多,然皆是三三两两的,并不如这里热闹。
至亭中之时,我先道:“未曾想在此偶遇黎兄,真乃韩慕之幸也。”
黎忧却只是淡淡的勾起个若有似无的笑,便如莲华初绽:“幸会。”
一时众人见过了孟涣,也不寒暄,大约都是相熟的,相互讥刺笑闹了几句方罢。其中一人道:“这又是哪里来的两位兄弟?”
我笑道:“我们原是慕姑苏之繁华,来姑苏冶游的书生罢了,不值一提。我唤作韩慕,这是舍弟韩敬。”
慕含敬这孩子亦拱手见礼,道:“初次相见,幸会。”
一人道:“我看着两个兄弟言谈举止不俗,想必文墨极通的,何不赋诗一首?”
慕含敬早有和他们切磋之意,如何不答应?只略略想了一想,便计上心头,念道:“红雨开时早,妆鬟映面娇。谁家颜若玉,嗔笑斥垂髫。”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慕含敬这小子眼,那分明是在说我在桃花开时折了枝桃花戴着,他不过嗤笑我爱俏,便被我抢白了一顿。
孟涣道:“这情这景也真,依你这年纪也算难得了。”
众人亦附合道:“这通篇不带桃花二字,却又写出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雅,又写出了妙龄女子训导幼弟的趣,虽说比之大家还相差甚远,然也算是一篇佳作了。”
然后众人又看向我,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我却不是个能在一时半刻作出诗来的,画儿倒是有一副,诸君请看。”我展开手中折扇,扇面上是画的一个画了桃花妆的女子凭窗望向窗外的一片桃花色,题句是:“懒起才妆罢,慵凭望媚春。额间花甚俏,恰似满园珍。”
孟涣笑道:“难怪你喜欢桃花公子的画儿,原来你小小年纪便是喜欢美人的。”
我冷笑道:“我画了美人题了词便好美人,那你买了那么些画儿也是因你甚好其道?”
众人听着我们的话儿,不知所以,慕含敬却是知道的,他抿唇而笑,众人皆道:“你们也别打哑谜了,却说这首五绝,若是单看倒还看不出什么,若是和这画儿一起看,却是有大意趣的。”
黎忧亦道:“这个也还罢了。也算是应景,比时下的强些。”
却说这本是以文会友,故而众人一时高谈阔论也是有的,这不,才道了诗,便又谈起了些世俗之事。
一人道:“却说桃花公子的画儿在市面上也卖得高价,据言一副已卖上了三百两银子,而一套便是十三幅,每一套都没重复的,全是仕女图和家里压箱底儿的春宫哩。”
慕含敬道:“这倒也无甚不通之处,恰巧便解了那些爱此道却迫于画之劣的燃煤之急。”
一人道:“我却看出现今的世风日下来。在这昌平盛世,不说居安思危,反倒作此画,实在是人心不古。”
孟涣道:“这原是今上善于治国,人们才有闲情逸致。倒也无甚要紧。修身,齐家,平天下。这也原是修身的一种法子罢了。”
黎忧却是不语。孟涣笑道:“苍望也说说,你如何看?”
黎忧道:“论文避亲。我却是不好说的。”
又一人道:“原来你认识桃花公子。就是不知能否引荐引荐?我们可是想要他的一套画儿好久了。奈何花费甚巨,只得作罢。”
黎忧淡笑道:“无需我引荐。尔等自见过的。”
众人惊疑不定,我却是微微一笑,慕含敬同他们又高谈阔论了一番,方才辞去。
因着马车是雇来的,车夫临时有事我亦不好强留,便也去了。我们此行回去还得再雇马车,孟涣这厮还在与那群文人谈笑。
黎忧道:“不知卿月和令弟可愿与我同车?”
我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慕含敬这厮亦是十分欣喜,眼下的困顿倒是不足为虑了。他拱手道谢后黎忧又道:“不知可否将你手中的折扇与我做车资?”
我含笑应允。他将我们送至屋外时,我们与之告别,又潜至后门,在早已布下的下人的帮助下回了慕宅。我想起今日一路甚是担忧受怕,不觉心有戚戚然。好在我们的膳食都不是和父亲母亲一同用的,才轻轻松松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