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说,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给老头儿多打赢几场球,提了干,我再给你介绍。”他这样说着,伤感就来了,并为这伤感害羞,藏起了目光。
原来他是军区有名的篮球中锋刘越。十三岁就成少年球星,十四岁就进了军区体工队的刘越,原来是个大个头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动了,脸一阵微痛,笑容正把绷得硬邦邦的脸撕开。不久她发现自己一时轻咬下唇,一时又把下巴斜起 ,一时又用手去绕耳边的碎发。症候出来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态只说明她受了大个头男孩的吸引。竟是这样:长久以来她舞啊舞的,正是为这一副被她照耀过来的目光;原来她不是凭白无故地让肢体动情,不是无端端地浑身语汇,一切都是因为这一副为她而欣悦的目光。她迎向这目光,笑了,不怕闯祸地笑。
几个星期后,小穗子钻进正赛球的篮球场。那是军区队和军工厂的友谊赛。小穗子刚坐上看台,就见刘越被换上场。他活动了几下,开始往场上走,不知被什么一绊,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发现他爬起来后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后嘴唇猛一掀。
后来他说他一摔倒就知道有个人在使劲盯他。
小穗子脸烧起来,反驳道:“谁使劲盯你了?”
刘越哈哈地笑:“这可太准了,我最不愿意我妹妹看比赛,有次她偷偷来了,我刚跑上场就摔倒。”
小穗子问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去看比赛。
他说没错,因为他球风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时还骂脏话。他不愿他妹妹看他比赛,也是因为他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场上呼风唤雨,观众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爱的狂热观众,球一到他手里就起来喝彩。哪里用着他骂粗话?谁犯规阻止他进球,场上一片脏话。
小穗子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愿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赛?”
“因为你们太纯洁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弃,都没有伤及她?没有在她形象留下哪怕浅浅的阴影?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这个假象。她想着,心里涌起一阵急迫,这美好平和的时刻将瞬间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递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说:“刘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阴暗的样子说:“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这样,越是表明他经历中一点沉重阴暗的东西也没有。地面是浅紫似的,玉兰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尽。小穗子发现玉兰香得很有层次,落地的和树上的就隔着好几个阶段。地上的花瓣铺得如此雍容,埋没了他和她的脚步声。玉兰最后层次的如茶一般的芳香一直铺到红砖围墙。
墙外是一个农贸集市。红砖墙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总有军区的人翻墙去赶集,省了好几里路的腿脚。也有翻墙出去恋爱的,刘越告诉小穗子。他说他在警卫营下放时,巡逻这段围墙,就看到过翻墙的恋人。
小穗子问他为什么要去警卫营下放。
刘越说被罚的呀,罚了一年呢。
“为什么?”
“打架呗。”他平铺直叙地说。“屡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儿黑。把人牙齿打掉了几颗呢。要我妈说,就该剁了我这只手。”他把右手举起,握成个拳,左右转了转,像评估分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头。“一见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恼的样子,但小穗子看出他并不真苦恼。果然,他咧嘴乐了,虎牙全露出来了。
他是为一顿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顿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饱。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来不及包上千个包子,总在头天夜里把包子包出来,蒸熟,锁进粮库。总有人能撬开粮库的锁,偷出包子宵夜。这天领导在粮库外设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贼。包子贼马上乱招,说是两个农村兵指使他们偷的。刘越问小穗子:“你说我这拳头见了这么个叛徒,能不能待着不动?打完后就给送警卫营站大岗去了。”
“那是哪年?”小穗子问。
他说三年前。
小穗子扭过头,看着他。
他说:“你瞪什么眼?是我还不懂事的时候。那年我不满十七,你十五。”
她想,是的,十五。
刘越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问她下午有没有空去看电影。他这样说,脸上毫不暧昧,似乎他不知道“看电影”早就是一种仪式,让一男一女进入某种关系的仪式。他是一个缺乏概念和杂念的人。
她问是什么电影。
他刚一回答,她就忘了。她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马上作决定。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他两根眉毛一扬,进了个好球似的。他那两根浓重的、充满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后来的印象里,那是和刘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场地记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热烈的色彩,至少像曾经和冬骏谈话的橙林那样暖调。军区墙外不远,的确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里面眼睛都会给金黄色耀得睁不开。刘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气里将两张电影票拿出来的。两张蓝灰色的纸片,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还有三四年的烟味。她问他是否也抽烟。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入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他能做一瞬间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在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拙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了,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是为了看看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领导看不清他的面容,叫他出去,说不然警卫营的大兵会请他出去。男兵们大声说,他是“大表弟”。领导问谁的“大表弟”,回答说“文工团所有人的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儿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批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她干脆用不理我们来对抗我们对她的排斥。她常和镜子里的自己作伴,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度日度月,在我们的冷眼旁观中,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渐渐地,她的歌词被谱了曲。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在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老兵们认为把真相告诉新兵是他们的义务。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初夏。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记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个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被刘越捺到长凳前,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撅,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竭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
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拼命地舞动,末日来临一样,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橘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我们那天的排练耗时特长,一结束就随集体回宿舍了。
我们不知道小穗子一个人坐在后台门外的台阶上,又是满心酸溜溜的情诗。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月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