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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秦孝公卧薪尝胆 公孙鞅舌战敌营(3)

这般七想八想,孝公一宵未眠,熬到天亮,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吩咐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了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公孙鞅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掷剑于地,叩道:“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

“爱卿呀,”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刚开始苦不堪言,到后来却是苦中有甘哪!”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其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爱卿啊,”秦孝公敛起笑,语气沉重,“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心情激动,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到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君上,”公孙鞅侃侃接道,“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系啊!”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惊讶地看着他。

“臣确信,”公孙鞅语气坚定,“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经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不可置信地看向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渐渐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帮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陈轸!”

“不行不行,”秦孝公连连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孙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点头:“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对你或许有用!”

“这是……”公孙鞅迟疑一下,接过来。

“是寡人的一只小黑雕冒死捎回来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孙鞅展读,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谋矣!”

“何谋?”

“魏侯不是想得高吗,臣顶他上去!”

“就这么定!”秦孝公拳头一紧,“说吧,爱卿需要什么?”

“足金,美女。”

秦孝公转问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回禀君上,”内臣应道,“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已经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几千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以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臣领旨!”

“另,传旨乐坊,选十女,要最美的。”

“臣领旨。”

公孙鞅接道:“臣还想借君上的凤鸟一用!”

“凤鸟?”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贡给君上的那几只长尾大鸟。”

“好好好,你全拿去。”

“一只足矣。”

“两只,有个备用。”秦孝公语气果决,“还有,副使人选,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到天黑时,一切就已准备就绪。

翌日东方微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就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投东城门而去。当一行车马辚辚钻出门洞时,公子疾指向前方:“大良造,看!”

车马顿住。

公孙鞅抬眼望去,但见城门外面的空场地上,秦孝公背对晨曦站着,正在恭候。孝公身后,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希贤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孙鞅急跳下来,与公子疾趋前几步,叩拜于地。

秦孝公亲手将二人扶起,君臣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臣请辞!”

“公孙爱卿,”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命运,全都系在爱卿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道:“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摆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望一眼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

孝公看向内臣。内臣打开,箱中满满地装着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爱卿啊,”孝公手指箱子,“这点儿首饰,是昨夜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哽咽。

公孙鞅再次伏身,将头叩得山响,然后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马车,看向孝公,低声叮嘱道:“君上,莫忘备战!”目光转向前方,扬起使节,哑起嗓子,声音哽咽,几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车马滚滚远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尘,嬴虔、嬴驷脸色阴黑,谁也没说一句话,转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转身,对嬴驷嗡声道:“驷儿,你说,君上是昏了还是疯了,竟然听信他公孙鞅?”

嬴驷回他一个苦笑。

“这这这……”嬴虔急了,“仗还没打,就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降,我三百多万老秦人的脸,全让那厮……丢光了!”

“公叔,”嬴驷眼珠儿一转,“不定这是桩好事呢!”

“哦?”

嬴驷阴阴一笑:“魏人正在火头上,那厮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得好了还成,万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车马一路东行,走出秦关即抵魏国长城。

见是使团,魏国关卒无理由拦阻,详细验过关文,见使节、国书等无不齐备,准予放行。

过去魏关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车来车往,满载粮草辎重。所有辎重都在向西运送,目的地显然是阴晋。

由于道路不畅,秦使车马走走停停,慢如蜗牛。

看到“秦使”“公孙”等旗号,魏人无不以奇异甚或敌视的目光盯着使魏人马,使他们倍觉压抑,甚至没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将轺车的窗帘打开,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看着远处的城垛,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公子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紧赶几步,靠前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孙鞅指着窗外,“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禀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搭话,两只眼睛盯住窗外。

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老人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请问老丈,您这车粟米要送哪儿?”

不待老人回话,小伙子快口接道:“是送军饷,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呵呵呵,”公孙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这天下太太平平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看旗幡,你们当是秦人!瞧你这样儿,也不像是坏人,我就告诉你吧。听说君上要征伐你们秦国,你们要当心点儿,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是搬进山里去!”

“哈哈哈哈,”公孙鞅长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白他一眼,缓缓说道:“回官家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转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公子疾道:“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是哩,”公子疾点头应道,“六十年前,这儿是秦地,是叫宁秦!”

“公子可以睁眼看着,”公孙鞅语气坚定,“要不了多久,这儿仍然会叫宁秦!”

大战在即,函谷关、曲沃、陕、焦等城邑郊区,军帐点点。

阳光下,大魏三军联合阅兵台周围布满了大魏武卒各兵种方阵,甲盔闪闪,枪戟林立,气势威武。四辆超级战车缓缓驶过方队,魏惠侯昂首站在第一辆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辆上,之后是陈轸与裴英。

五辆战车驶至排在首位的重车方阵,魏惠侯朗声问道:“将士们,你们是什么人?”

重车方阵声如雷鸣:“大魏武卒,威武之师!”

战车驶至长枪方阵,魏惠侯招手,朗声问道:“将士们,你们为什么来此?”

长枪方阵几乎是吼:“奉旨伐秦,誓灭秦贼!”

之后是云梯方阵、舟桥方阵、弓弩方阵、礌石方阵、辎重方阵、医护方阵……魏惠侯逐一问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师”“奉旨伐秦,誓灭秦贼”的应答吼叫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三军士气高涨到顶点。

检阅完毕已近黄昏,劳累一日的魏惠侯却一丝儿没觉出累,又带众臣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三军灶台与营帐,对三军起居指点一番,方才回到陕城别宫。

刚刚安住下来,负责辎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赶到。

魏惠侯顾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时召来陈轸、公子卬参与谋议。

“朱爱卿呀,”魏惠侯一脸是笑,目光关切,“寡人候你一整天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不到场,寡人心里不踏实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于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几声,“快说说,怎么个情况?”

“粮草筹划已毕,最后一批已于昨日运抵曲沃大仓,足够三军食用三个月!”

“才三个月?”惠侯皱眉。

“君父勿忧,三个月足够了!”公子卬信心满满。

“列国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卫公各出军粮一万石,泗上其他小国各出五千石,中山君出军马一千匹,齐出盐十车……”

陈轸插上一句:“齐公也是抠门,才给十车盐,打发乞丐呀!”

“能出十车也算是个姿态嘛!”魏惠侯冲他笑一下,看向朱威,“韩、赵呢?”

“韩人承诺在三十日内为我制作强弩三千张,利矢十万支,甲胄五千套,只是价钱说死了,不但不降,还要涨价一成!”

“啊?”魏惠侯震惊,“他韩武可有说辞?”

“说我们一下子订这么多货,引发材料费、工费上涨,赔钱的生意商家不肯干!”

商家不肯是假,韩国实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给出一个苦笑,“寡人晓得,韩武是要趁机捞油水哩!也罢,先拿过来再说。”看向陈轸,“韩国兵马何时能到函谷?”

“最快也在旬日!”陈轸应道。

“赵国呢?”

“太远了,即使现在出发,赶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后,何况赵侯还说要廷议呢!”

“什么廷议?”惠侯冷笑一声,“他这是个拖策!不管他了,时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则,秦人若从西戎和义渠借到兵马,就对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声接道,“在儿臣眼里,韩、赵之军本就是聋子耳朵,有也是个摆设!”

“是哩!寡人召集这个会,要的不是他们出兵,是莫在后面捅刀子!”魏惠侯看向陈轸,“列国粮草的事儿,全部交由朱司徒调配。你马上动身去太庙,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庙卜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卜定吉日的次日,将近中午时分,秦使公孙鞅一行悄无声息地抵达安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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