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韬没有想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竟然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人家是堂堂A省分管党群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自己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二者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李文韬曾经写过一篇郑副书记去雎阳视察的长篇报道,而郑副书记在第二次去雎阳的时候,无意之间把李文韬带在身边,以至于让李文韬成了刘定国和万长卿等市上领导的众矢之的,不久即拿掉了他市府办主任的帽子。但事实情况是,这位即将出任A省省长的省委副书记,竟然是老婆陈小瓷的同胞哥哥,儿子李小多的大舅。李文韬以为,这样颇富戏剧性的情节,只会出现在无病呻吟的作家们闭门造车造出来的某部小说作品里面,或者出现在某部以糊弄老百姓为能事的拙劣影视剧里面。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情节竟然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他李文韬的身边,而且是这么富有悬念!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李文韬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有着如此曲折离奇的身世。他也曾经好奇地问过陈小瓷,她的父亲是谁,在干什么。但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陈小瓷的脸立马就变了颜色。从此以后,李文韬就不再问类似的问题。他知道,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两处不能为外人道的伤疤,即使是每夜躺在自己身边的爱人也无法分担。有的伤疤,是需要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
陈小瓷的母亲姓陈,在家中排行老大,云南人;父亲姓郑,北京人,独子。当年,陈小瓷的父亲响应国家的上山下乡政策,到云南去插队,刚好就去了陈小瓷母亲所在的那个村子。跟所有一见钟情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的相恋是从一个模糊的眼神开始的。男的羞怯,女的更羞怯,但又禁不住爱情的吸引,他们开始偷偷摸摸地交往。当时,陈小瓷的父亲一腔热血,是准备扎根农村的,所以,娶陈小瓷的母亲就成了一件颇具象征意义的大事件,是他投身农村的最好见证。
很快,他们就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坐在李文韬面前的郑副书记,女儿就是李文韬的老婆陈小瓷,就这样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上山下乡的风潮一过去,好多下乡青年都陆陆续续返回原籍。陈小瓷的父亲也申请回北京探亲。上级批准了,父亲带着儿子回北京省亲。这一去,就再无音信。陈小瓷的母亲带着只有三岁半的陈小瓷,天天在村口盼望,最后盼来的却是邮局送来的一份离婚协议书。陈小瓷的母亲当即就气倒了,她认为,自己瞎了眼,遇到了现代版的陈世美。陈小瓷的母亲一气之下就签了字,按照协议,儿子跟父亲,女儿跟母亲。等陈小瓷稍大了些,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为了攀附权贵,抛妻弃女,另娶了一位大官的女儿。陈小瓷的母亲则气病交加,终究没有缓过来,最后怏怏离世,陈小瓷是由外婆带大的……
郑副书记告诉李文韬,他自己在参加工作以后,专门跑过一趟云南,去找母亲和妹妹,但那时候,母亲和外婆都去世了,他辗转打听到妹妹在西北一所大学上学,就又跑到了那所大学,这才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
郑副书记说,他们兄妹一直都有联系,但陈小瓷脾气倔犟,跟他们的母亲如出一辙,坚决不愿意跟自己的父亲公开相认,她始终认为父亲就像母亲告诉她的那样,为了谋求向上爬抛弃了他们。她一直不待见当官的,原因就在这里。事实上,他们的父亲一回到北京,就被自己的父母,也就是他们的爷爷奶奶给关了起来,离婚协议是他们的爷爷模仿自己儿子的笔迹写下的。他们的父亲,后来是另娶了一名大官的女儿,但都是在父母的威逼之下,迫于无奈……实际上,他们的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但陈小瓷始终不肯原谅他,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在北京还有这样一门亲戚……
按照郑副书记的陈述,他在第二次去雎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李文韬是自己的妹夫,他很想跟自己的妹夫说点儿什么,很想跟自己的妹夫谈谈自己这个倔犟而又刚强的妹妹,但实际情形是,他一旦暴露身份,会给陈小瓷带来更大的伤害,也会给李文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那几天,他不要书记市长陪,却要李文韬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仅仅是想让一份好不容易得来的亲情默默地温暖一下自己。之前,陈小瓷曾经带着儿子李小多去看过他,是在一个晚上……
李文韬想起来了。他们夫妻去省城看儿子,周末带儿子爬山,晚上,陈小瓷说是带儿子去看一个远房亲戚,神情有些古怪,李文韬当时没有多问,原来是去见自己的亲哥哥,也是A省的实权人物,郑副书记。
李文韬在欷歔感叹的同时,感到真是造化弄人。自己一心想在仕途上奔个前程,多年来苦于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无人提携,竟然有一个在中央部委工作的大舅哥,而且这个大舅哥马上就要出任A省省长……省长一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跟省委书记一样,是一方诸侯,是封疆大吏!有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大舅哥,捏着市厅一级官员的命脉,自己的官还越当越小,甚至遭人算计,最后还被双规了,说出来谁信?没人信,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确实如此,如假包换。
陈小瓷更绝,整天言语不饶人,打击李文韬在仕途上的上进心,却对自己的亲哥哥来A省出任分管党群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一事,瞒得滴水不漏。这就是陈小瓷的风格!如果她也像大部分女人那样,一心要自己的男人挤破头似的往上爬,一心要自己的男人出人头地,那还不简单,只需要透出风去,说自己在省委有这样一个哥哥,书记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肯定得小跑着把官帽子送到她丈夫的头顶上来,而且是只要他们给得起的,尽量挑最好的帽子给李文韬戴,何至于被动地让人家从市府办主任的位子上拿下来,丢人兮兮地去当一个什么小科长?如果是这样,陈小瓷也就不是陈小瓷了。李文韬了解自己的女人,她是真心厌恶官场。在李文韬刚刚去职、情绪最为低落的那段时间里,她只是默默地照顾好他的衣食起居,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安慰自己的丈夫而去求求自己的哥哥。当郑副书记告诉李文韬,陈小瓷在他被双规之后闯了市委会议室的时候,李文韬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承认,自己的老婆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更是一个刚强的女人。
郑副书记说,当陈小瓷带着儿子闯进市委会议室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就一疼,这也是他让省纪委直接过问李文韬案子的根本原因,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失望。但前提是,李文韬必须就像她所描述的那样,是被人诬陷的,是冤枉的……他说,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施加影响,甚至干预案子的审查,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是A省的省委副书记、代省长,全省的老百姓都看着他呢!如果可以这么做,当初他就可以暗示雎阳市的领导,给李文韬一顶更大的官帽子、一个更好的政治前途,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但他不能这么做!作为西部能源大省的主要领导,他可以左右A省很多人的仕途命运,问题是,他不能违背党性原则,不能昧着自己的良知做事情。而且,如果他徇私枉法,第一个不会原谅他的人,就是妹妹陈小瓷。
李文韬明白他的意思。作为一省之长,他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是党和国家给的,是用来为这个国家、为这个社会、为人民服务的,不是用来徇私枉法和给别人施舍官帽子的,如果他李文韬真受了贿,违反了党纪国法,那么,即使是自己的妹夫,他也不会手软——这是郑副书记话里面的潜台词,他说得很恳切、很真诚,所以,他不过问案子,他甚至不向李文韬本人证实一下,究竟是不是被别人陷害了、被别人冤枉了,他不问,一切交给纪委,交给司法机关,因为他相信自己治下的司法机关会拿出一份公正的答案!
这是郑副书记的底线,也是一名省部级高官在面对类似的让他作难的事件时所拿捏的分寸!古人说,在方寸之间见大智慧。郑副书记不打算见什么大智慧,但他确实试图拿捏好李文韬案件的分寸,他不能让自己的妹夫被平白冤枉、遭人暗算,不能让这个案子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武器或者把柄——这并不意味着郑副书记多么爱惜自己的政治羽毛,而是因为,他的职务到了这个份儿上,肩负着全省人民的重托,肩负着党和国家的重托,他已经不是一个“个体”的人了,而是一位“集体”的人,他拿自己当儿戏,就等于拿党和国家交给自己的任务当儿戏!
现在,轮到李文韬犯难了。他混迹官场这么久,知道政界的水深水浅,像郑副书记这样的省部级高官,并不见得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风光无限,而是压根儿就是坐在风口浪尖上。“盯”他的人太多,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的这位大舅哥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李文韬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面对省纪委办案人员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掌握的内情交代出来,这肯定有利于洗脱他自己的冤情。在市纪委的时候,李文韬不敢说,因为他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市纪委书记常安顺,他始终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信任他。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李文韬照样不敢说出来,不是他不信任省纪委办案的同志,而是因为郑副书记。如果郑副书记不是自己的大舅哥,李文韬也许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事实是,这个让省纪委过问自己案子的人,是老婆陈小瓷的同胞哥哥,儿子的大舅。
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
李文韬一收到从梅林县发来的特快专递,看了王大中留下来的日记和电脑U盘上存储的影像资料,他立马就意识到,王大中的死十有八九有问题,有可能不是单纯的车祸那么简单。王大中留在电脑U盘上的影像资料,不光是市长万长卿和沙丽娜幽会的镜头,还有万长卿跟张德禄比较秘密的一些对话,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当中,不难甄别出对市长万长卿来说比较致命的一些信息:牵扯到市政府庞大接待费支出背后的回扣金额、一些重大市政工程招标过程中的猫腻和中标开发商付给他们的巨额“返点”、新工业园区开发工程中省市两级财政拨付的专项资金使用情况,以及万盛公司为了回报万长卿的鼎力相助而支付的数额庞大的酬金……这里面的任一条,都足以置万长卿和张德禄于死地。李文韬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些证据,有可能是导致王大中身亡的导火索:王大中利用这些证据要挟市长万长卿,弄了个梅林县的副县长,但这些证据只要在世上存在一天,万长卿和张德禄就一天睡不好觉。毫无疑问,王大中有可能是被谋害致死的。想通这一点,李文韬就清楚,这个要命的东西,被王大中送到了自己的手上,稍一不慎,他李文韬也会和王大中一个下场。
李文韬不会笨到等人来对自己下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暴露在了人家的目光之下,是不是已经进入了人家的目标范围,但必要的应急措施还是必需的:他把电脑U盘上的影像资料全部拷贝到了邮箱的网易硬盘里面保存起来,然后偷偷地把王大中的日记复印了一份,放到了一家银行的个人保险柜里。做完这一切,李文韬又把U盘和日记重新装回特快专递信封,小心处理成看起来好像撕开了一半但尚未完全撕开的样子,造成的假象就是试图让别人相信他还没有看过信封里面的内容……
尽管如此,李文韬还是没有逃脱遭暗算的命运,有人偷走了特快专递的信封,却又把他那套三卷本的《史记》挖空内芯,放进去了一张六万元的存单,存单主人的名字就是李文韬。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置他李文韬于死地,他们不会放过他。
只要李文韬向省纪委的同志交出自己保存的资料,那么,事情就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但现在摆在李文韬面前的,却是一个两难选择:如果李文韬交出资料,他会洗脱自己的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身,但同时,又会置自己的大舅哥于很被动的境地:才来A省时间不长的郑副书记,刚刚担任代省长,头上的“代”字尚未去掉,就指示纪委过问雎阳的案子,最终牵扯进去的却是省委“大老板”卢家达的前秘书——一直被认为是卢家达亲信的雎阳市市长万长卿,这样的案子,会给郑副书记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毫无疑问,这就等于郑副书记刚一上任,就把自己放在了省委书记的对立面上。一个是省委书记,一个是代省长,这两个人要是产生了罅隙,掐起来,A省会变成什么样子?A省的官场又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李文韬不交出这些证据,原件肯定已经被对方毁掉了,那么,等待他李文韬的,有可能就是一段不长不短的牢狱之灾……李文韬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镜化寺主持一语成谶,竟然真给他说准了,让他不由得后怕不已!
要不要把自己手里的这些资料交给省纪委的同志呢?李文韬一时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