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多钟,常安顺已经睡下了,市委办公室打来电话,通知他马上赶到市委小会议室,参加市委常委紧急会议。常安顺一边打电话叫车,一边穿衣起床。市委常委会经常召开,也经常半夜三更地开,但还没有哪一次是这样仓促的,至少都是提前通知常委,到时候常委们准点参加就成,像这样半夜三更临时通知,且比较紧急的常委会很少有。常安顺多少有些疑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反正不会是好事情。这段时间,工业园区那边接二连三闹事,已经折腾得市委、市政府很恼火了,尤其到省委、省政府上访那次,书记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在省上领导面前把面子丢大了。很难说谁对谁错,反正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道理,政府有政府的道理。总之,这年头,想干点儿事情不大容易,只要你放手干,就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冒出来。有的问题,你可以解决;有的问题,即使放到别人面前,照样解决不了。
常安顺赶到市委小会议室,常委们已经大半在座,书记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表情都很严肃。常安顺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习惯地点上一支烟。
又等了一会儿,凡是在家的常委都来齐了,刘定国才说开始吧。
让常安顺大为吃惊的是,今晚市委常委紧急会议的中心议题,竟然是讨论如何处理前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现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行政科科长李文韬同志受贿六万元的腐败案件的。
李文韬收受贿赂?这让常安顺大为意外。他还没有忘记,年前的某一天,李文韬神神秘秘地来找他,出示了两张往市廉政账户存入钱款的凭证,每张凭证显示的金额是五十万元,两张就是一百万元,李文韬提出常安顺以市纪委的名义出个证明,证明这两笔款子打入了市廉政账户,并一再要求,让常安顺无论如何要保密。常安顺当时答应了。要说李文韬受贿,有点儿奇怪,何况只是区区六万元,相较之下,当初李文韬打入市廉政账户的那一百万元,也许更具有诱惑力,为什么会“舍大而取小”,放着一百万不要,却为了区区六万元而甘愿冒风险?但具体情况尚不明朗,常安顺觉得李文韬往市廉政账户存入一百万的情况,暂时还不宜公开在常委会上提出来。
市长万长卿介绍具体情况。万长卿说:“市政府接到一家酒店老板的报案,说是李文韬在刚当上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们酒店为了承揽市政府的接待业务,就送了主任李文韬六万块钱。他们知道李文韬喜欢读书,就从书店里面买了一套精装六卷本的《史记》,然后把里面的书页掏空了,每册里面刚好能放进一万元钱,六册六万。他们送给李文韬的时候,李文韬没有拒绝,把书收了起来,锁进了办公室的书柜里面。但李文韬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给他们接待业务,时间不久,李文韬的主任也被免掉了,他们一直不敢说,但又觉得亏得慌,思前想后,最后决定还是报案算了。”
万长卿说,当时由于情况紧急,加上又是市政府这边的干部,他立马通知了检察院的同志,突击搜查了李文韬在新工业园区的办公室,李文韬从市府办搬走的时候,同时搬走了那套书柜。所幸书柜还在,而且那位酒店老板所说的六万元钱没有了 ,却变成了一张六万元的存单藏在里面,存单上是李文韬的名字。正如那位酒店老板所告发的,那套《史记》里面的书页全部掏掉了,内空。
常安顺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巧合了,巧合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坐在对过的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望了望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刘定国说:“大家都议一下,看这个案子怎么处置好。”
万长卿说:“鉴于证据确凿,建议检察机关介入,直接进入司法程序,该判的判,该罚的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腐败分子出来一个收拾一个,绝不能姑息手软、养脓成疮。”
常安顺听出来了,依万长卿的意思,是要检察院直接逮捕李文韬,然后提交法院,由法院按照相关法律条文作出判决。这未免太仓促了些。他摁灭手中的烟,不紧不慢地说:“李文韬目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但他正处级还保留着,由检察机关介入,直接进入司法程序,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处理一个县处级干部,未免过于仓促了些,我的意思,还是先把人扣起来,再组成调查组,详细取证调查,等真正把罪名坐实了,再进入司法程序也不迟。”
万长卿说:“现在人赃俱获,又有直接证人,还需要调查取证?还需要坐实罪名?难道是有人诬告他李文韬不成?如果是诬告,又怎么偏偏搜出了跟举报人所说数目相同的存单来呢?我看,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直接进入司法程序,杀鸡骇猴,杀杀雎阳的贪污腐败风。”
常安顺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忽然想起某部外国侦破推理的电影来,里面也是破一个案子,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永远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到的,因为你的眼睛照样会欺骗你。”他很想告诉万长卿,有时候我们看来滴水不漏的案子,也完全有可能是一起冤假错案。但话溜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说话了。他说:“我的意见呢,跟纪委常书记一样,处理一个正处级干部,千万不可草率行事,我看还是由纪委出面,先双规,再细查,罪名完全坐实以后,该判多少年就是多少年,该没收多少财产就没收多少财产,绝不姑息。”
常安顺接过话头,说:“一民同志说得对,先双规,把工作做足做细,免得出现什么纰漏。一旦处理错了,还真不好收场。”
万长卿火了,他说:“你们什么意思?好像是我万长卿冤枉他李文韬似的?”
一看万长卿的这架势,常安顺不由想起当初带人去查张德禄的那件事来,当时,在万长卿的办公室,万长卿就是这么一副霸道面孔,不但让他常安顺的人无功而返,而且,万长卿等于当着众多人的面给了他俩大耳刮子。
常安顺说:“查案子有查案子的程序,纪委双规一个干部,好像是符合司法程序的,不见得纪委双规了以后,这个案子有可能就打颠倒了,如果案子坐实,纪委绝不会手软,难道万市长以为纪委把李文韬带走以后,会包庇李文韬不成?”
欧阳一民说:“我认为常书记说的有道理,建议先由纪委扣押李文韬。”
二对一,市长万长卿好像并不占太大优势,而其他常委,只是作壁上观。
刘定国沉吟半晌,拍板说:“就按纪委常书记说的办,先把李文韬控制起来,继续查,看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或者有没有牵扯其他什么人,一查到底,就像万市长说的,该杀杀雎阳的腐败之风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万长卿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书记拍了板,他也无可奈何。
李文韬被纪委的人带走的时候,连雷东生都觉得有些奇怪。雷东生一直以为,天底下的腐败官员一抓一大把,但谁都可以腐败,唯独李文韬这样的人不可能腐败,李文韬是那种清高得有点儿接近迂腐的书呆子,如果会玩这一套,早就是雎阳官场上的政治明星了,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正处级当成了正科级?但事实是,确实从他书柜里面搜出了一张六万元的存单,跟举报人所说的数目分文不差,你还有什么话说?
雷东生心想,这年头如果哪天谁家的公鸡下蛋孵小鸡,有可能也是真的。
李文韬被秘密带到了一家酒店里,被通知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但李文韬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他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办公室被撬过一次,丢过一些东西。但紧接着,就有人来搜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书店买来并经常翻阅的《史记》怎么会被莫名其妙地被挖空书芯,而且冒出一张存单来,他真的不知道。他说不清楚。
每天都有两个办案人员问他话。
“姓名?”
“李文韬,文化的文,韬略的韬。”
“年龄?”
“38。”
“籍贯?”
“A省,西固市。”
“单位?”
“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行政科。”
“职务?”
“科长,正科级科长……”
对方问一句,李文韬就答一句。
当对方问道:“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情?”
李文韬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办案人员让他好好想想。
李文韬说:“不用想,我没有干过任何贪赃枉法的事情,我是清白的。”
对方再问,李文韬就一语不发,他知道,多说无益,还不如不说。他这个时候,又想起镜化寺的住持来,住持一再告诫他说:“施主要谨防牢狱之灾啊。”谁承想,镜化寺的住持一语成谶,竟然给说准了,自己果不其然应了牢狱之灾。
有一天,当问及那张六万元的存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李文韬回答,他也不知道,虽然存单用的是他的名字,但他确实不知道。他承认,自己的办公室之前进过贼,还丢过东西。
当办案人员问他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李文韬又闭口不再说话。办案人员知道他曾经是市府办的主任,虽然被认为是市委书记刘定国屙屎屙出来的,而且时间不久又被下放了,但好歹曾经当过正处级官员,大家同在雎阳共事,都面熟,不好太过相逼。
事实上,李文韬很想告诉他们自己丢了什么东西,但他又不敢说。他怀疑自己说出来以后,不但洗不脱自己的嫌疑,弄不好反会给自己招来更大的祸患。
那天早上,李文韬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就发现了异样,窗户和门有被撬的痕迹。他赶紧进了办公室,就发现自己锁着的一些东西不见了:那份来自梅林县的特快专递,里面是一只U盘和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笔记本里面是王大中生前写的日记。这些都是可以要人命的东西,竟然被人盗走了。可见,王大中当初害怕遭人暗算,自己留了后手,但他还是没有料到,人家会根据一份特快专递追踪到李文韬的头上来,并且轻易地拿走了需要拿走的东西。
李文韬明白,自己是遭人暗算的,但他却百口莫辩。若干年前,李文韬曾经读过一本书,美国人写的,书名就叫《虽然他们是无辜的》,书中记述了美国历史上有名的冤假错案,抨击苗头直指美国的司法公正。作者在书中感叹,尽管明知道有些人是无辜的,但他们还是不得不蒙受不白之冤,因为没有办法替他们洗脱罪名。李文韬现在就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办法替自己洗脱罪名,人证、物证俱在,他又能如何?弄不好,自己就成了一个冤死鬼,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狗屁,该受冤枉的时候照受不误。
李文韬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原以为天上掉下一个市府办主任的馅饼来,自己就飞黄腾达了,没想到这个馅饼反倒是他人生厄运的开始,官越当越小不说,最后还折腾到被双规了,岂不可悲又可笑?他有点儿担心陈小瓷,那是个心思单纯的女人,心直口快,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打击呢,还很难说。还有儿子李小多,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消息了?他会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他会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吗?
李文韬烦躁、焦虑,一刻不停地在宾馆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甚至动过要逃跑的念头。但纪委的两名干部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即使他想逃跑,也没有机会。
欧阳一民来过一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扔给他一条烟。李文韬原本不吸烟,但这次也学会了,欧阳一民带来的烟,他两天就抽完了,抽完了就向纪委的干部们要。常安顺也来过两次,只是翻了翻讯问笔录,没有说什么,就又走了。为了尽可能地保密,李文韬他们已经连换了三家宾馆。
李文韬想,再这样下去,自己非疯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