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限期的临近,新工业园区的建设工地上,气氛空前紧张起来。涉迁区的涉迁户们,最近也跟地下党似的,行动颇为诡秘。
4月15日这天,四大班子领导全部出动,市委书记刘定国、市长万长卿,以及人大、政协的相关领导都到场了。常务副市长、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主任欧阳一民和副主任雷东生现场指挥,万盛公司则准备了十来辆大型铲车和挖掘机,虎视眈眈地一溜儿摆开。
据雷东生手上掌握的数据,涉迁区的160户人家里面,还有47户人家不同意拆迁,拒绝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这47户人家里面,有10户人家的窗户玻璃被砸碎过不下三次,每次砸碎以后,主人掏钱装上,半夜三更就又被人砸了。还有三户人家的男主人被一群小混混给打了,打得不是挺厉害,但也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雷东生不想深究。他知道,万盛的孟少爷,能耐不比杨之栋差,他手底下的那帮马仔,也不是吃素的。万盛也是急于拆迁,砸就砸了,打就打了呗,小老百姓,吓吓也好,让他们以后学乖一点儿,否则,这政府的工作还搞不搞?这市政府还有没有威严?
一切准备就绪,工作人员开始上门做工作,主要针对47户拒绝拆迁的人家,如果这47户人家再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字,那么,市上就将强行拆迁。奇怪的是,这47户人家,家里除了老人小孩在家以外,其他人都不在家,大部分人家的男主人都不在家。雷东生有些奇怪,他在基层当过副县长,常年跟基层老百姓打交道,知道老百姓偶尔会干些什么事情。他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一面向欧阳市长汇报,一面安排人去村里悄悄打听,看这些不在家的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欧阳一民听取了雷东生的汇报以后,也觉得情况不正常,让雷东生跟市信访局联系一下,看有没有人去市里上访,同时跟书记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说了一下情况。去村里打听的人回来告诉雷东生,说这47户人家的男主人昨晚都出门了,去什么地方不大清楚,但有人看见他们是坐了一辆大巴离开的。
雷东生的脸都白了,事情果然不妙,这些人十有八九去上访了,而且不是去市上,他刚跟市信访局联系过,没有发现可疑人群去市委、市政府上访,这些人怕只怕是直奔省上去了。
不用说,情况一汇报,刘定国大发雷霆,万长卿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刘定国呵斥雷东生,说这么大的动静,竟然现在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省委省政府上访,不是给雎阳市抹黑吗?不是专门打他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的嘴巴子吗?要你这个筹建委员会是干什么吃的?
刘定国正在发火,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就打来了,让刘定国和万长卿去省上接人。这下倒好,摆好架势,准备杀鸡儆猴的,临了,猴子却溜了,而且一路溜到省委、省政府去了。这还了得?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刘定国和万长卿就担心这段时间自己的辖区出什么事情,尤其是不利于安定、不利于和谐的突发事件,还偏偏就出了。群体性上访事件,历来就比较敏感。上次,未就业学生到市委闹了一通,虽然没有捅出太大的乱子,但还是惊动了省上,省委省政府专门在一份内参报告里面特意提到了这一事件,并含蓄地批评了雎阳市的领导班子。
这次更直接,直接闹到省委省政府去了。刘定国内心那个气啊,就没地儿撒。他满以为,把杨之栋搞定,促成雎阳锰矿集团公司和省有色金属矿冶总公司两家的兼并重组,算是送给郑副书记的第一份厚礼;再把新工业园区的工程进度搞快点儿,先在短时间内把主体工程竖在那儿,联系几家南方的企业一进驻,算是送给郑副书记的第二份厚礼。有这两份厚礼做铺垫,他刘定国非进入郑副书记的关注范围不可。当官的,主政一方,还是要干点儿实事的,要有政绩,而且还得是上面领导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你的政绩摆在领导面前,领导才会对你刮目相看,你才会成为领导眼中的“干才”。
刘定国曾经琢磨过古往今来的一些非常典型的官方案例,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规律: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不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必须起用一批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官员。这个人有可能非常贪财,甚至有可能腐败到了极致,但最终,他还是得选拔一些有点儿能耐的人,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贪官昏官只会任用那些围着他们转的阿谀奉承、逢迎拍马、一心钻营的匹夫之徒。因为总得有人干事情,总得有人把事情干好,所以,贪腐也罢,清廉也罢,他的手底下都有一批非常能干的干将。像明朝的张居正,像“清朝第一贪”和珅,甚至是南宋末年臭名昭著的秦桧,他们都干过卖官鬻爵的勾当,但同时,他们也都不同程度上提拔起用了一批能人志士。从这些案例里面,刘定国悟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使你“朝里”有人,你也得有点儿干事情的能耐,而且最好干出点要么让上级领导满意、要么让老百姓满意的事情,否则,即便你贵为姜子牙的舅舅,也只能封为“毛鬼神”,而不能封为“大神”。
刘定国是想当“大神”的,他不想当一个毛里毛躁的“毛鬼神”,所以,在任何时候,刘定国对该干的工作,还是挺重视的。一个市委书记,如果在工作导向上不能起正面作用,那么,他辖区内的干部,有可能最后都会变成浮夸或者敷衍潦草型的干部。市委书记的导向作用起好了,手底下的干部才会认为市委书记是实干型的领导,将来提拔干部肯定也是根据你的政绩来衡量,得,干工作吧。千万不能让手底下的干部形成“干的不如跑的、跑的不如送的”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一旦形成这样的观念,干部当中有门道的就会成天往领导家里跑,没有门道的就会消极怠工,混日子。
当然,当今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说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进步”。刘定国的底线是,你该跑的跑了,该送的送了,该干的,你还得给我干到那儿,否则,你就白跑白送了。新工业园区建设是他们这届班子的重头戏,既是干给老百姓看的,也是干给省上领导看的,谁承想,尚未让省上领导看到他们的政绩,就先让省上领导看到了一起群体上访事件。不用说,事情糟糕到了极点,任何一个地市州出现去省委省政府群体上访的事件,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市委书记和市长,省上领导不会“刮目相看”,却会“另眼相看”,想想看,让省上领导“另眼相看”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省委和省政府在一个大院里办公。刘定国、万长卿、欧阳一民、雷东生一行匆匆赶到省城,看到上百口子人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静静地坐在省委省政府的大门口,面前的地上,横着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我们只是想讨回我们该得的利益!
郑副书记刚当上代省长,雎阳市的老百姓就替刘定国和万长卿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刘定国气得嗓子眼都在冒烟。他安排欧阳一民和雷东生在现场做老百姓的工作,自己则和万长卿匆匆赶去见省委书记卢家达和代省长郑副书记。
卢家达和郑副书记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进来,卢家达不温不火地说:“定国同志、长卿同志,老百姓上访到省委、省政府来,而且是群体上访,你们两个是有责任的。”
卢家达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但刘定国和万长卿心里清楚,卢家达作为A省官场上的座山雕,掌控着A省大小官员们的政治命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话虽然说得平和,但真正处理起干部来,只怕是手底下不留一丝儿情面。
郑副书记说:“老百姓群体上访,说明我们政府的工作还存在做得不到位的情况,大凡由拆迁引发的矛盾,无非都是利益之争而已。能满足老百姓的,尽量满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不要片面地、盲目地看待这个事件,更不要采取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
刘定国和万长卿只有连连点头说是的份儿。他们不能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在这种境况下,任何试图解释或者替自己开脱的说辞,都是苍白无力的,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
最后,卢家达强调了一句:“把人带回去,妥善安排。”
卢家达只说是“妥善安排”,怎么个妥善法,卢家达没有说。但刘定国和万长卿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压根儿就没有称得上“妥善”的办法,怎么“妥善”?老百姓要的是利益,是硬嘎嘎的人民币,不用说,这些涉迁户的报价,绝对远远超出政府基准地价的数倍不止。你敢答应吗?不敢。你答应了这群涉迁户的要求,就会有另一群涉迁户继续上访,就会有更多的涉迁户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甚至新工业园区和其他市政工程涉迁区已经同意拆迁的那些住户,也会毁约,反过来重新找政府的麻烦。这就是多米诺骨牌,有一块骨牌倒了,就会全部倒塌。
欧阳一民和雷东生基本上控制住了局面,但上访户们暂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更没有回雎阳的意思。相比之下,这次涉迁户的上访,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比上次未就业学生围堵市委那次好得多,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涉迁户们提出的要求非常简单,那就是根据市政府挂牌出让土地的最低价格——80万元一亩,按照这个价格给他们给付土地赔偿款,否则,他们就一直在省委省政府门口待着。他们的理由是,市政府以很低的价格把他们的土地征走,最后却以高出征地价数十倍的价钱拍卖给了开发商,市政府凭借政策优势“低买高卖”,大发其财,而政府发的财却是以侵损他们这些拆迁户的利益为基础的。
上访的人总共是78个人,主要集中在新工业园区拒绝拆迁的47户人家里面。他们不吵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省委省政府门口静坐,用他们的话说,他们要等政府给他们一个可信的说法,上次征用他们的耕地,这次又要来拆房子,他们不想让政府再次给卖了。
刘定国和万长卿表示,可以适当地考虑他们提出的要求,在原定赔付基础上上浮一部分金额,但80万元一亩,显然不可能。因为牵扯的人家太多,答应了这47户,另外100多户已经签字同意拆迁的人家,又该起来闹事了,这个口子不能开。
刘定国和万长卿的态度强硬,老百姓的态度也强硬,他们七嘴八舌地表示,既然市上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不回雎阳,等省委、省政府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欧阳一民一看这架势,知道老这样耗在省委省政府门口,不是个事儿,一旦僵持下去不好收场,何况省上领导都在背后看着雎阳的这帮官员们呢,他建议租一家宾馆,把上访的人先弄到宾馆去,再商量具体的赔付细节。
刘定国和万长卿表示同意。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再在省委、省政府的门口这么闹腾下去,不采取果断措施把上访的人弄走,非把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折腾掉不可。
好说歹说,上访的人群才同意先住到宾馆去,再选出代表具体商谈。
欧阳一民指示雷东生给上访户们搞好服务工作,吃的喝的玩的,拣好的安排,只要老百姓高兴就成——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上访户们的敌对情绪,有利于下一步的商谈。
上访的这47户人家选出了7名代表,和刘定国万长卿他们商谈。
谈判从一开始就比较艰难。上访户们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利益,是钱,是硬嘎嘎的人民币——他们要的,恰恰是市委市政府不能多给的。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答应了这47户人家的要求,麻烦更大事情更多。
刘定国表示,可以适当提高赔付标准,但不会高出太多。万长卿也是这个态度,认为80万元一亩根本不可能,属于漫天要价。
上访户们不答应。他们说,我们的土地,你们陆陆续续征走了,现在又要拆我们的房子,听起来赔了多少多少万,实际上屁事不顶,我们总要吃饭吧,总要生活吧,老人得赡养孩子得读书……
欧阳一民提出,可以变相地满足老百姓们的要求。怎么个变相法呢?就是给老百姓们一条经济来源。新工业园区一旦建成,最不济也会有十几家企业进驻,可以解决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就业问题,可以考虑在这些企业里面给老百姓们安排一份工作,有收入了、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了,老百姓们的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
欧阳一民的提议让这7位代表的精神一振,安排工作这一条显然有着足够的诱惑力,他们表示,可以跟大家商量商量,说不定可以达成一致的意愿。
这7名代表回去跟其他人商量,刘定国他们也不闲着,紧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最后,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在原定赔付基础上,每亩地上浮5万元,即一亩地原定18万元,现在提高到23万元;房屋赔付由原来的2300元一平方提高到2800元一平方,其他地面附着物的赔付价格相应提高;在提高赔付价格的基础上,答应给涉迁户每户人家安排一个就业指标,同时市财政补贴一部分资金,老百姓自己承担一部分资金,给每家每户的所有家庭成员购买一份医疗保险。
事情这才告一段落。
事情终于解决了,但刘定国还是觉得晦气,怎么说的,流年不利?他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哪天得空儿了,去镜化寺烧几炷香,让住持给占几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