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年关。已经有了年味儿,街上不时传来零星的炮仗声。今年的冬天异常的干燥,也异常的寒冷,风吹在脸上就像一把把冷而硬的钢刀刮过你的面颊,贴肉地疼。中间下过一两场小雪,但飘的都是细细的雪末子,跟往年的鹅毛大雪比起来,这些雪末子只能算是给雎阳的地面挠了挠痒痒。燕子河的水流突然就窄了很多,河道的边沿地带,有好多处已经显露出干涸的迹象。气候这样干燥,来年的庄稼收成就很是问题。常安顺终于没能抵抗住流行病毒的袭击,患了流感,大病了一场。先是吃药,不见效,再打点滴,连着打了一周的点滴,人才缓过劲儿来。
程小鸢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待着,每天踏着上班的步点儿来,按下班的步点儿走,只是人越发显得痴呆了,说话走路都有些迟缓。
这让常安顺很为难,老让一个孀居的女人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人说些不中听的话。常安顺自己倒不怎么在乎,他一个男人家,老男人了,被人演绎出点花花事儿,算不得什么。但程小鸢不同,一个女人家,为丈夫死得不明不白四处奔走,已经够可怜的了,如果再被流言飞语糟蹋一通,无疑是雪上加霜。但这些话,他又只能闷在肚子里,不好跟别人说,更不好对程小鸢说。
对于沈阳的死,常安顺是抱着同情态度的。他曾经跟沈阳有过工作上的接触,觉得小伙子人虽然年轻,但很有想法,工作上也很有一套。常安顺断断续续听人说过,沈阳在衢水县当常务副县长期间,在干部职工和老百姓当中,是口碑比较好的,原县长调离,沈阳接任县长的呼声挺高,谁知最后竟然死于非命。
根据常安顺掌握的情况,沈阳当时确实因为一块地得罪过万盛的孟少爷。孟少爷看上了衢水的一块地,大概有个五六百亩的样子,是衢水县政府早年储备的预征地。孟少爷看上了,想在那块地上建一幢酒楼,就派人去谈。当时,原县长已经调任他处,衢水县政府暂时由沈阳当家。万盛的意思,是让衢水县政府把万盛公司开发的酒楼作为招商引资的一个项目,在土地税收等方面予以优惠,把那块地以政府划拨的形式直接划拨给万盛,万盛给县财政多少交上点钱,意思意思就成了。沈阳不依。衢水县不像其他区县,有矿产的有矿产,有茶叶的有茶叶,有药材的有药材,衢水县基本上没有像样点儿的产业,也就缺乏大口径的财政收入。在雎阳,衢水是最偏远也是最穷的一个县。
好在若干年前,县政府就预征了一批土地,后来随着城市建设步伐的加快,土地翻着倍的升值,就陆陆续续挂牌出让了,收回来的资金补贴财政用,几乎全发了工资。孟少爷看上的那块地,算是最具商业开发价值的一块,衢水县政府还指望着那块地让干部职工们过年呢,这倒好,人家跑上门来,一句话:你把地白送给我来搞开发。这算什么事儿?沈阳当然不答应。不但不答应,而且沈阳当时的态度非常强硬。这就把万盛的孟少爷给惹火了,但孟少爷发火归发火,沈阳不理对方这个茬。无偿划拨不可能,只能挂牌出让,哪家公司出的价高就给哪家,一句话,衢水县政府权当在做生意,低买高卖,就是要靠早年储备的预征地赚一笔钱回来。敢跟万盛的孟少爷叫板,这在雎阳的各区县主官里面,还不多见。但沈阳的强硬坚持了没有多长时间,他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后来新调去了一位县长,由于舆论使然,老百姓的饭后谈资里,都认为沈副县长的死跟万盛的孟少爷有关系,所以那块地最终没能让万盛拿走,而是通过公开挂牌竞拍,给了另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让人意外的是,拍到那块地的房地产公司,在半个月之后,又立马把开发使用权转让给了万盛公司。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一事件的背后,隐藏着某些说不清楚的猫腻。但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跟万盛之间的交易,属市场行为,万盛给那家公司开的价码,远比他们当初拍得的价码高,也就是说,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仅仅转了个手,就已经赚钱了。单纯地看,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但天知道万盛的开价是真的还是假的,抑或那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压根就是万盛的托儿,只是替万盛去竞拍而已。但这些都无从查起,因为你暂时没有任何理由去调查人家万盛和那家公司的关联交易,是否存在不合理或者违法的情况。正如常安顺一直强调的,“施奸者”尚未“入港”,还算不上真正的“强奸”,既然尚未“入港”,那就只能按兵不动。当然,常安顺并不是完全按兵不动,他安排的人也在做一些外围的调查,只是还没有取得相应的进展而已。
常安顺有一个黑色封皮的小笔记本,上面是他亲笔记下的一些账目,不是什么家庭开支经济账目之类的,而是一份“特殊账目”,常安顺有时会翻出来看看。在万盛公司的那一页,记有一些条目,有些条目下面还打有红杠杠:
万盛公司,全称雎阳市万盛房地产开发总公司,注册资金5000万元,总经理孟学非,人称孟少爷,籍贯不明,身份不明。
1.万盛房地产开发公司2001年7月作为市招商引资企业进驻雎阳,9月由市政府无偿划拨300亩政府储备土地给万盛开发楼盘,省商业开发银行给万盛贷款50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次年3月,中标市政广场建设工程,工程总造价1860.70万元,拆迁过程中有三家拒绝拆迁的钉子户,三家男主人先后遭不明身份的人毒打,一人下肢骨折,致残,公安部门介入调查,未果;
2. 2003年7月,中标农贸市场开发工程,工程总造价3800万元,占地420余亩。该工程拆迁过程中,涉迁户集体上访3次,未果;半月后,组织上访的核心人物被一农用货车撞伤,造成下身瘫痪,交警部门下的结论是:意外车祸;
3. 2004年6月,参加竞拍,获得市政府挂牌出让的一块临街地皮, 10月,万盛在该地皮上动工建设万盛酒楼。建设过程中,跟相邻超市的老板为地界发生冲突,两个月后,该超市仓库被烧,财物损失达300万元,相关部门介入调查,未果,疑为电线漏电引起火灾;该超市倒闭,万盛购得该超市地皮,并入万盛酒楼开发项目;
4. 2005年8月,拍得地皮370亩,开发水榭花苑高档别墅区,涉及拆迁户二十余家,其中一户人家男主人常年在矿山贩矿,态度蛮横,拒绝拆迁,某夜自驾车,出了车祸。相关部门得出的结论是:酒后驾车,车速过快,撞破路栏,滚下斜坡后车毁人亡;
……
12. 2008年3月,拟参与衢水县一土地开发项目,该县常务副县长沈阳拒绝政府无偿划拨该块地皮给万盛,3个月后,沈阳被人发现淹死在衢水县某水库里。公安部门介入调查,第一次得出的结论是意外事故,后推翻,重新得出的结论是自杀;
13. 2009年11月,雎阳新工业园区规划在了西城近郊,之前,万盛在该区域储备了大量土地,计有1600余亩。雎阳另一商业大亨杨之栋,在东城近郊亦圈有大批土地,市政府拿出的新工业园区规划方案为两套,一套规划在西城近郊,另一套规划在东城近郊,常委会上,刘、万相持不下,报省上相关部门,东城近郊的方案被省上推翻;
另,万盛陆续参与雎阳下辖区县和周边地市项目开发与建设37处,涉及拆迁与地界等纠纷共计60余起,有170余户人家玻璃被砸,70余户人家的家人遭不明身份歹徒殴打;有13人遭遇车祸或其他意外,3人致死,4人瘫痪,6人轻伤致残;
另,万盛酒楼被多次举报容留妇女卖淫、聚众赌博、吸毒贩毒人员出入频繁等违法问题,相关部门介入调查多次,未果;
另,孟少爷被传包养情妇数十人,多属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
在这些条目的后面,常安顺还记有这样几行字眼:
万盛
↓
沈阳—地—刀疤脸—孟少爷
杨之栋—刘定国—万长卿—孟少爷
万长卿—水榭花苑—孟少爷—新工业园区规划
张德禄—沙丽娜—市政府接待费—万盛酒楼—孟少爷
欧阳一民—李文韬—廉政账户(50万+50万)—孟少爷、杨之栋
沙丽娜—王大中—副县长???
这几行内容被常安顺画成了一座类似于金字塔式样的草图,其中,刀疤脸和沙丽娜两个人的名字,被常安顺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一道波浪线,最后一行“沙丽娜—王大中—副县长”,则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并一连画了三个问号。
常安顺有种直觉,沈阳的死终有真相大白的那个日子,而且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孟少爷的亲信——那个刀疤脸在失踪了一年多之后,最近,终于又浮出了水面。常安顺安排的人经过长时间的明察暗访,掌握到一个较为确切的消息:刀疤脸有可能在过春节的时候,回家看望老婆儿子。当然,刀疤脸的家并不在雎阳,而是在南方某省一个偏远的乡下。这都不打紧,只要他露面,即使远在天边,需要把他逮回来的时候,常安顺也会毫不含糊地派人去把他给逮回来。凭直觉,常安顺认为刀疤脸有可能是揭开沈阳之死真相的一个关键人物,只要找到这个刀疤脸,把他的嘴巴撬开,那么,关于万盛的一系列谜团也将一一被揭开。
在常安顺的记事簿上,还有一个人物让他时不时地犯嘀咕,那就是雎阳市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持人——沙丽娜。最早,常安顺收到数封举报信,时任市府办副主任、现任市府办主任的张德禄,被指与市电视台某女主播关系暧昧,这个女主播指的就是沙丽娜。当时,按照书记刘定国的批示,常安顺曾带人去政府那边了解过告状信中指控张德禄的几项罪状,但由于万长卿的霸道和不合作,导致那次调查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其中指控张德禄和沙丽娜关系暧昧的那条,根本就没有涉及,因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已经没有办法再过问这一条。过后,常安顺好长时间都耿耿于怀,因为他觉得自己等于在市政府那边,被万长卿掌了几个嘴巴子,心里忒不舒服。常安顺就调查情况向刘定国汇报过,刘定国只是“哦”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话。书记没了态度,常安顺也就作罢。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常安顺老是想起那几份告状信,以及信上指控的张德禄和沙丽娜关系暧昧那一条。
刚开始,常安顺带人过去,也只是按照市委书记的批示例行调查,张德禄和沙丽娜关系究竟暧昧不暧昧,他们也只是根据举报内容核实一下,但男女关系属于个人作风问题,纪委并不好过分纠缠。谁知,时间过去不久,沙丽娜的丈夫却突然被提拔为梅林县的副县长。沙丽娜的丈夫王大中是市信访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属于副科级干部,却在这次干部大调整中破格提拔,越级提拔为副县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常安顺有些迷糊。按说,张德禄如果跟沙丽娜关系暧昧,进而求万长卿保举王大中,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概率实在太小太小。哪有堂堂一个市长,帮自己下属情人的老公谋官的呢。坊间传言,王大中的副县长一职,是沙丽娜跟市委书记刘定国睡觉睡出来的,但这同样属于捕风捉影的事情。
沙丽娜跟刘定国有没有什么关系,常安顺不敢肯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怕是沙丽娜背后的那个男人不是张德禄,而是另有其人,职务远在张德禄之上。前阵子,常安顺听说,沙丽娜跟王大中闹别扭,打离婚,自己都搬出了家,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后来是张德禄给电视台长谈了话,电视台长出面,让沙丽娜搬回了家里。而王大中去梅林县就职以后,经常有风言风语灌进常安顺的耳朵。据说王大中现在说话比较粗俗,动不动“毬、毬,这个毬、那个毬”的,嘴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说什么“女人如衣服,脏了破了,扔掉换一件就行了呗,洗是洗不干净的,补也绝对补不回原样儿,还不如扔掉来得干脆”,说什么自己是下来镀金的,过两年要当茶叶大县的县长,云云,还有传言爆料他动不动去红灯区找小姐,嫖娼……加上他的提拔不合常理,一时间,闲话四起,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常安顺觉得,沙丽娜这个女人只怕不简单,也许,她就是一根不长不短的藤,顺着她这根藤,也许还能摸出一两个圆溜溜的瓜来。
头绪太多,反而就没了头绪。常安顺知道,自己不能急,不能妄动,否则,鹰打不着,弄不好会被鹰啄了眼睛。有经验的猎人心里都清楚,越是打不到猎物,越是没有指望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一个字:守。猎物一天不出现,就守一天;两天不出现,就守两天;一个月不出现,就守一个月。
不管怎么说,马上就过年了,一切都等开春吧。来年,也许气候不会如此干燥,干燥得让人内心一阵阵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