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韬这段时间老往医院跑,不跑不成,自己副手闯的祸,他不能坐视不管。之前,他告诫过行政科的工作人员,哪怕老百姓把唾沫吐到你脸上,你都得赔着笑脸。你是去准备拆人家房子的,别指望人家对你有什么好脸色。临了反倒是带队的副科长和人起了争执。李文韬想不通的是,对方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子了,跟人家较的什么劲儿?不管你动没动手,人家老爷子倒在了地上。不管人家老爷子伤没伤着,七十多岁快八十岁的人了,人家住进医院不出来,你只能干瞪眼,没辙儿。
隔三差五的,李文韬让陈小瓷炖点儿鸡汤、骨头汤之类的,用饭盒拎着去医院。他称呼对方为“杨叔”,态度很恭谨。刚开始,杨老头对李文韬没什么好脸子,干部嘛,一个毬样。后来,看李文韬行动做派挺温和的,就渐渐有了好感,一高兴,学电视剧里面慈禧太后的样儿,直接喊李文韬为“小李子”。
李文韬陪老爷子聊天,问:“杨叔啊,您老祖上是啥地方的,是雎阳本地人吗?”
杨老头说:“不是雎阳本地人,具体哪儿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一辈人口口相传下来,说是山西大槐树底下人,后来替朱元璋打仗,打到雎阳这块儿了,仗打完了,队伍就地解甲归田,就世世代代待这儿了。”
两个人海吹神聊,胡侃乱谝。杨老头告诉李文韬,当年他被抓壮丁的时候,那才叫苦呀,他是苦力,给国民党背猪肉,翻山越岭地走,脚上总是大血泡。杨老头还告诉他,其实他还是共产党员。一次,队伍被打散了,他做了俘虏,就势入了共产党,但不巧的是,又被一股国民党军队给包围了。他和一个同乡战友,把党证埋在沙堆里面,成功突围后再回来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埋党证的地方了。后来,队伍走散了,他和战友找不到原来的部队,就跑回了老家。解放后,国家给老党员、老红军、老八路们每月发补助,他和战友由于丢了党证,那时候又没有文字档案什么的,确认不了身份,所以没有享受上。那个老战友大前年死了,活了74岁,身板壮得跟牛一样,死前上半晌,还在地里锄草呢。
李文韬就不住欷歔,觉得真是造化弄人,老爷子和那位战友的遭遇,足可以拍一部精彩的电视连续剧,绝对比电视上胡编乱造的战争片子好看。
杨老头在医院里待了二十多天,李文韬扎扎实实地陪了二十多天。末了,杨老头自己过意不去了,对儿子说:“咱出院,回家,小李子是个实在人,咱不能让老实人受折腾。”
市委组织部发了个文件,对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行政科副科长跟涉迁村民发生冲突一事,作出了相应的处理。李文韬拿到文件,看到自己的副手被行政记大过一次,觉得可笑。大学校园里,处理犯了错误的学生,先是记大过,严重点儿留校察看,再严重点儿,直接开除学籍。开除学籍,意味着你十几年的学白上了,连个毕业证都拿不到。但对一个成年人尤其是国家干部来说,这样的处罚决定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你记你的大过,人家工资照领,奖金照拿,该提拔的时候,照提拔不误。
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李文韬曾经严厉地批评过自己的副手。他很不客气地告诫自己的副手,说:“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为老百姓服务来的,而不是到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来的。方法,工作方法,我提醒过你们,要注意工作方法,即使老百姓把唾沫吐到你脸上,你都得给我赔着笑脸……怎么,当耳边风了?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冲突,人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说倒就倒在了地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副科长知道闯了大祸,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之后,李文韬带着副科长去医院给杨老头道歉,但被杨老头和他的儿子轰了出来。李文韬一想,得,自己科室惹的事情,还是自己待在医院里伺候老爷子吧。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李文韬突然就开窍了。
从正处级主任的位子上被拿下来,一步降职到正科级科长的位子上,如果说李文韬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那肯定是假话。市府办主任当得好好的,又没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仅仅是为了给市长的亲信腾位子,就被拿了下来,能没有怨气?怨气肯定有,只不过李文韬硬是把怨气压在了心底,厚着脸皮到筹建委员会上班来了。
李文韬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没有犯错误呀,他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拿了下来,为什么?因为他要给别人腾位子。这公正吗?当然不公正。但市委常委会这样定了,刘定国这样拍板了,他李文韬的政治命运就来了个180°的大转弯。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出面去做涉迁户的工作,一方面是骨子里对农民的那种情结,使他不愿意直接面对涉迁区的农民兄弟;另一方面,他是觉得丢人。曾经是堂堂市府办的主任,市政府喉舌机关的一把手,含金量在那儿放着,出门有车进门有秘书,虽然不受书记、市长的待见,但也不乏前呼后拥之人。猛地一下,角色倒置,裤腿一挽,戴顶草帽,跟民工似的挨家挨户去给老百姓们做工作,心里一时还真接受不了。
跟杨老头相处了一段日子,尤其是知道杨老头不仅仅被国民党抓过壮丁,而且还是资深共产党员的时候,他内心的某一根弦“嘣”的响了一声。要说不公平,命运对杨老头最不公平,仅仅因为丢了党证,他始终没有享受到国家法定的待遇,他的后半辈子只是一个安安分分、勤勤恳恳的普通农民。李文韬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陈小瓷一直看不上当官的,也反对李文韬从政。凡是入了仕途的人,没有不在意自己的官帽子的。他李文韬一直暗暗下决心,要做一个有作为的官员,苦于没有机会。他现在明白了:不是没有机会,机会一直都在那儿放着。只不过李文韬也跟大部分混迹官场的人一样,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太看重自己头顶上的那顶帽子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需要官帽子吗?这个问题好像不需要回答。当市委书记当市长,是为人民服务的;当区县的主官儿,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同样,当一个科级不入流的小官员或者普通干部,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只要你存着一份替老百姓办实事的心,好像与官大官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从根子上来说,他当市府办主任,主要是给市长们服务,来当这个行政科长,则是直接面向普通老百姓开展工作的——真正要说作为的话,他李文韬是愿意当一个只给市长们服务的正处级的主任,还是愿意当一个面向老百姓、真正给老百姓们干实事的小小科长?当官当然想当大的,但如果与李文韬从政的初衷背道而驰的话,那么,他还是情愿当一个给老百姓服务的小小科长,而不是只给领导们服务的“高级奴才”。
一个官员有没有作为,与官大官小,不成正比关系。
想通了这一点,李文韬感到自己肩膀上的一只大包袱被彻底卸了下来,不与涉迁户直接面对,看来是自己消极怠工了,虽然要损害一部分老百姓的利益,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建工业园区毕竟是造福当代荫及子孙的事情,加上又是分内的工作,该干还得干。好在杨老头不再硬邦邦地翘在村民们中间,而是同意李文韬带人去丈量他的房产、宅基地,并一一进行登记。至于最后他究竟同意不同意拆迁,杨老头没表态,只说先按你们的程序走吧,不为难小李子,以后拆与不拆,看情况。
杨老头的态度一明朗,其他村民们也都不再死翘着,陆陆续续配合工作人员,该丈量的丈量了,该登记的登记了,36户人家,一户不落,很顺利地拿了下来。虽然只是初步的摸底登记,但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李文韬心里还是很高兴。比起其他组来,行政科的工作显然走在了前面,雷东生有意无意地表扬过李文韬几次,但李文韬不置可否,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惦记着官帽子的“官奴”了,而是一个只想干点儿实实在在的工作的普通干部,至于自己头顶上的帽子,是正处级还是正科级,都不太重要,正如妻子陈小瓷说的,官越当越小了,也许是个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