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禄如愿以偿,当上了市府办主任,感觉自己整个儿变得精神了,如同吃了壮阳药似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有人说的,官帽子就是男人最好的壮阳药,看来,这话不无道理。
但张德禄最近也遇上点麻烦事儿,让他头痛不已。
麻烦是市电视台的沙丽娜惹出来的。沙丽娜最近非要闹着跟自己的丈夫离婚,他丈夫王大中这次刚刚被提拔为梅林县副县长,而且是越级提拔,这女人却非要跟他离婚。沙丽娜一门心思地想离婚,王大中却始终拒绝离婚。沙丽娜不死心,来找张德禄,要张德禄向法院打个招呼,强行判离。
这让张德禄很头痛。沙丽娜离婚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儿,还找到他头上,要他跟法院打招呼,这个招呼怎么打?说这个女人不要自己的丈夫了,你们给判个离婚吧!自己跟这个女人什么关系,凭什么跟人家法院这样打招呼?何况,沙丽娜天生一股子狐媚劲儿,加上又是市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这样的女人,躲远点儿走,也会惹一身骚,怎么还敢主动靠上前去?上次,刘定国批示常黑子来查自己,其中一条罪状就是告自己作风腐化,跟电视台某女主播关系暧昧,这个女主播无疑指的就是沙丽娜。但事实情况是,他张德禄连沙丽娜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摸过,不但没摸过,连瞅一眼都只能偷偷地瞅,还不敢光明正大地瞅。他张德禄充其量只是个拉关系的。市长玩女人,他张德禄背黑锅,还得时不时替市长擦屁股,这叫什么事儿?
张德禄清楚,沙丽娜这女人的心野了。
万长卿和沙丽娜钻到一起,确实跟张德禄不无关系,当初张德禄见市长万长卿有老婆等于没老婆,打活光棍,加上沙丽娜也有意无意地往跟前靠,就充当了一次皮条客,把这两个人撮合到了一起。水榭花苑那套别墅,是张德禄到孟少爷跟前给弄来的,专供万长卿和沙丽娜约会时用。哪天万长卿有兴致了,就会让张德禄安排,张德禄则通过在市府办工作的便利,通知沙丽娜的单位,说是抽调沙丽娜跟随领导出远差。沙丽娜出的远差实际上不远,就在水榭花苑,跟随的领导不是别人,就是市长万长卿。工作的地点不在省城也不在基层某个县区,而是床上,一张足够大的床上。工作的内容,就是一个权力场上的男人和一个狐媚女人,无休无止地进行着让人类繁衍生息不止的最原始的运动。这一切,张德禄都置身局中,却必须装得跟局外人似的。偶尔,万长卿会约张德禄去水榭花苑,连同司机,他们四人玩玩扑克牌。
在张德禄看来,沙丽娜只是万长卿寂寞的时候偷嘴的一道菜,菜嘛,偶尔吃两口,尝尝新鲜就成,不能因为这道菜好吃,就连碟子都端到家里来。但沙丽娜显然不这么看。万长卿的老婆常年病病歪歪的,靠张德禄从医院弄来的胎盘药维持生命,而且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她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沙丽娜明摆着有自己的打算,她跟丈夫王大中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好,成天闹别扭,自从跟万长卿好上以后,二人吵嘴打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不排除沙丽娜试图当市长夫人、取万长卿病妻而代之的可能。
这个女人的心野了。一个女人的心变野了,变得有想法了,就比较可怕。自古红颜多祸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她身边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张德禄可不希望沙丽娜身后的万长卿出什么不测,那是他的靠山、他的大树、他张德禄纳阴凉的地方。他只能先把沙丽娜稳住,说事情总得有个过程,千万不能急,何况她的丈夫刚刚越级提拔了,去地方上当副县长,你这时候提出离婚,很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老百姓的嘴巴可没有把门的,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在舆论上,给万市长、给大家伙儿带来什么负面影响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沙丽娜不听。她说她实在受够了,她感觉她就像旧社会的女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需要进行一场革命,尽快把自己解放出来。
张德禄心说,动不动背着自己的男人在豪华别墅里和市长偷情,有这样的水深火热吗?要说委屈,委屈的肯定是她的丈夫王大中,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不说,还整天跟他怄气,一个男人家,放着正经事儿干不了,整天价跟老婆吵架,能省心吗?
但这话张德禄不敢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劝沙丽娜,要她考虑清楚,现在不仅仅是雎阳,整个A省的官场都非常微妙,正处在人事变动前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弄出什么乱子来,一旦让人抓住什么把柄,船长没了,船肯定就会沉,大家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沙丽娜被张德禄的一席话吓住了,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德禄知道说到沙丽娜的心坎上了。说一千道一万,这是个虚荣心很重的女人,她就是冲着市长夫人的显赫地位去的,如果因为她的原因给万长卿带来什么麻烦,那不是沙丽娜愿意看到的。到了那个时候,她的所有想法儿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能落下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沙丽娜这样的女人,不怕她有什么想法,就怕她没长脑壳,脑袋瓜短根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沙丽娜已经短了根筋,这不是个好兆头,张德禄后悔当初给万长卿拉这个皮条。
打发走沙丽娜,张德禄有些后怕。有些东西是不能沾的,一旦沾上,惹麻烦不说,弄不好终生受其害,像毒品,像沙丽娜这样的女人!
对工业园区涉迁户的摸底清查登记工作进行得异常缓慢。筹建委员会和万盛公司共同组成了六个工作小组,每个小组中,一部分是筹建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还有一部分是万盛公司的员工。李文韬的行政科属于第二小组,除了他手底下的六位职工以外,外加万盛公司派来的三名员工,共九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对规划区东片的36户人家逐家逐户走访,丈量宅基地、清查房产,并一一造册登记,相关数据将来直接影响到拆迁补偿款的发放。
但老百姓拒不配合。他们认为,这些吃人粮不干人事的国家干部和奸商勾结起来,试图把他们从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赶出去。他们当然不答应。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当初,他们的菜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几十年来靠种菜卖菜为生,但是,他们的地,让黑心的开发商和政府给征走了。政府和开发商从他们手里以极低的价格把土地弄过去,政府挂牌高价出让,大把大把地卖钱;开发商开发成楼盘卖出去,大把大把地搂钱。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呢,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大部分人家的男人,只好跑去建筑工地打零工赚钱养家糊口。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土地国有、土地集体所有的基本国策,他们不懂什么叫基本国策,他们只知道,那些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房子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他们不想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出去,居无定所。
他们说:“你们不用量了,也不用登记了,我们不搬,你们的钱我们不稀罕,我们的房子也不让你们拆。”
事情有些棘手。该拆的,肯定得拆掉,该迁的,肯定得迁出去。这毫无疑问,省上拨了专项款,市上配套了大笔的资金,开发商也进行了先期投入,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但怎么拆、怎么迁,却是个让人很头痛的问题。你不能来粗的,连唬带吓肯定行不通。更不能强行拆迁,那违法,虽然是政府行为,但违法的事情,搁谁身上,都脱不了干系。这两年,已经出现过十来起由于政府强行拆迁逼死人命的报道。不能出现类似的情况,不能逼人家,得讲法律,细心做工作,深入做工作,拆的肯定要拆,迁的肯定要迁,前提是,必须想办法披上合法的外衣。
工作人员解释,不会让他们居无定所,国家有政策,会给他们重新划定宅基地,他们的房产,会按市场价给他们补助款,让他们重新修建房子,或者按照相关规定,在规划区开发的楼盘里面给他们提供商品房。
当时,市上议定的对涉迁户的安置,有两种方式:农村户口的,在稍远些的城区边缘地带重新划定宅基地,面积在国家政策允许的170个平方以内,拆迁补助款用于农户自建新房;城镇户口的,原则上不再划定宅基地,而是在开发区的住宅小区里面,按照相关规定提供现房,但要补齐差价。
老百姓说:“你们骗人,商品房要花钱买。”
工作人员说:“不是花钱买,而是补齐差价。”
老百姓说:“还不是一样,得掏钱。”
老百姓认为,现在不花一分钱,住得舒舒服服的,怎么房子让你们给拆了,你们给的房子说是补偿,却还要我们再掏钱,哪有这样的道理?在城区边缘地带重新指定宅基地也不划算,他们每家每户现有的宅基地都远远超出170个平方,家口大的,光宅基地就三四百个平方,甚至有上一亩大小的,你给人家划那么小的地块儿,人家肯定不愿意;还有,补偿款是按市场现行价格补的,如果物价涨了呢,钢筋、水泥、砖等等涨价了呢,原先给的补偿款本来刚够修房子,物价一涨,修不起来了,怎么办?他们不是吃大亏了吗?
政府有政府的道理,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道理。
工作一时僵持下来。
雷东生很恼火,工作推动不下去,他这个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脸上很不光彩。据说万盛的孟少爷也很恼火。万盛的孟少爷一发火,就会骂自己的手下为“猪猡”。据说孟少爷为拆迁的事情,把万盛负责这项工作的主管骂了个狗血喷头,至少有几十句“猪猡”从孟少爷的嘴巴里蹦出来,直接砸在了那位主管的头上脸上身上。
冲突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恰恰就发生在了李文韬这一组。
都急,雷东生急,工作人员也急。工作老不见成效,工作组的人整天在涉迁区里晃悠,却没能做通几户人家的思想工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在做无用功。李文韬不急,他知道难度很大,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拆得下去的,他每天照旧关在办公室里读书写字,练练书法。但他手底下的人急了。行政科的六名工作人员和万盛公司的三名员工,把自己这一组的36户人家走访了三遍,没有一户答应拆迁,而且拒绝工作人员丈量他们的房子和宅基地。这就有问题了,筹建委员会的实际当家人雷东生已经对行政科提出了严厉批评。当然,雷东生的严厉批评主要是对着行政科的副科长去的,因为他不好对李文韬发火,再加上这项工作李文韬躲在办公室里压根儿就没有出面。
行政科副科长挨了批评,心里就不怎么舒服。这天,他带着人又去了杨老头家。杨老头是这36户人家里面最难缠的一位,难缠不说,而且是附近十来户人家中辈分最高的一位——这十来户人家是本家,都姓杨,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数杨老头的年龄大辈分高。杨老头经历过旧社会,被国民党抓为过壮丁,因为见过世面,杨老头很受本家和周围村民的尊重,在村民当中说话比较有分量。杨老头的工作做不通,其他人家的门你就最好别登,登了也是白搭。
副科长心里有气,话就说得不怎么中听。他说:“老爷子,建设工业园区是市上的重要项目,这房子,你们答应也得拆,不答应也得拆,这是有政策的,何况国家会给你钱,不会亏待你。”
杨老头说:“那行,钱你拿去,把你们家房子拆了不就成了?”
副科长一听,这是什么话?无理取闹嘛,我们家房子又不在规划区,拆什么拆?
他说:“老爷子,您别固执,咱好说好商量的,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能满足的我们尽量满足,要不然,推土机一来,全给您推平了,那时,您再想提什么要求,门都没有。”
杨老头说:“行,小子有种,从我身上嘎嘎嘎碾过去。”
“你怎么骂人呢你?”副科长火了,说:“老头,你这个国民党佬,纯粹就是一个刁民,要不是现在政策好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放在刚解放那阵儿,你得蹲监狱!”
杨老头七十多岁,倔脾气上来了,拐杖往地上一戳,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的,说:“小子,你有种,我是给国民党抓过壮丁,给他们背过粮食,但那是被逼的,怎么着,你来把我往监狱里面送,你今儿个要是不把我送到监狱里面去,你就不是你爹妈生的!”
这火,说烧就烧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你用手指头戳我的眼睛,我用手指头戳你的鼻子,就跟泼妇骂街似的,大骂特骂起来。很快就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老百姓。老百姓们替杨老头帮腔,工作组的人替自己的副科长帮腔,场面就有些乱。
混乱中,不知道谁搡了副科长一把,副科长没站稳,倒下去的时候双手乱抓,不知怎么的,就把离他最近的杨老头的衣领给抓住了,两个人同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