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装在出租屋里许久,为着实现我当初在同学聚会时强撑面子而夸下的海口,要弄出什么一鸣惊人的大作来。我不得不这样做,老同学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男的西装革履,不顾天寒与地冻,频频露出手腕上的金色手表以及腰上的牛皮带,有人恨不得把鞋拔子摔在桌上说是哪国产的鳄鱼皮。女的花枝招展,时时刻刻谈论着自己手里的包包是哪个牌子,哪国产的,笑着说自己的丈夫在哪个大公司当董事,当总经理,最不济的也是总管。众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在场仅我一人穷酸书生样,穿着过期的棉衣蜷缩在包间的角落,我渴望把头埋进果汁,让黄色的汁水堵住我的耳朵,最好是掩住我泛红的脸颊,但我意识到杯口太小。
我的班长在我看来是个谦虚谨慎的人,他看我一人孤零零的坐在那,便过来与我谈话,我们起初谈得很好,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往我这儿聚拢,我很开心。但当问及我的职业时,我说我是自由撰稿人。我是个不出气的小作家,也许还算不得是,总喜欢用幻想的能力创造更多的故事。他们当然自以为是的理解成为作家。我听来便顺着杆子往上爬,默不作声地微笑着。他们当然问了我写了哪些东西,我便慌了神,说话也开支支支吾吾。其实我说话支吾的原因,还是因为我看见了大学时期爱慕的对象,那个当初单纯善良、可可动人的小女孩,如今也已成人妇。我的心中涌现出一种时间飞逝的感概,每每我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对着树,我就会心生感慨,还有一股渴望,于是说话也流利起来,之后便夸下了令我脑痛的海口。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窗前那棵掉光了所有叶子的杨树,心里烦躁极了。一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写出来,我陷入了删除与插入的诡异的名曰循环的迷宫之中,且近来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激发我的创作灵感的事件发生。藏匿在这小屋里已有一月许,天天以馒头青菜白饭度日,闲空的时候就是下碗面条糊弄肚子,简单而且便宜。为了那海口我辞了工,于是不得不节省度日。自己的肚子比什么都好糊弄。冰箱里虽说空空如也,但依旧散发着上个月炖的排骨猪尾汤滴味道。闻得我实在嘴馋。这个时候顶好糊弄的肚子变得聪明,争吵着要吃肉也要喝汤。寻思着实在没什么值得动笔的念头,摇头晃脑也无济于事,便披上棉袄和大衣,踩了双大军筒靴子,出了门。刚走到楼下才忆起,我此时身无分文,干瘪的钱包还嵌在床上纹丝不动。转念想,寻摸着天也要下雨,便想着不要出门。无奈肚子罢工闹事,便回房烧水涮锅,出门往农贸出去。
此时正是腊月一五。
等到了农贸,已是正午,手表是大姐在我毕业的时候送给我的,勉励我勤劳本分,此时的天依旧灰蒙蒙的。
正午的农贸市场生意惨淡,除去在严寒中坚守岗位的数家小贩,净剩下些上了年纪的老爷老太,此时与商贩正争得面红耳赤,好似有随时都要气倒在地,永世不起之势。我四处随意逛着,因为实在不知道要买些什么下锅。现在的商品净是被精明能干的女人挑肥拣瘦之后剩下的杂物,最不值吃。我藏在帽子里的眼睛四处打量着,当视线触及到某个黑色的、正轻微颤动的黑色物体时,我的身体像是触碰到强电流一般抽搐一下。挡住眼睛的灰蒙蒙的阻碍在刚才那灵魂的冲击而导致的身体的不适应中抖落,我看见一个瘦小的姑娘蜷在农贸市场的西北角,那儿环境最差,相对应的租金也就最便宜。
那是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即便她全身缩成一团,藏进臃肿肥大的旧黑色棉袄之中我也能知道,因为她的手很小,是一双瘦弱的小手。她低着头,嘴巴塞进衣领。她的身前放着一担子刚挖出来的莲藕,上面还沾着许多泥巴。她时不时抬头,看看有没有面善的主顾,我是这样想的。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低着头。
我走过去问她:“小妹妹,这藕怎么卖?”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怯弱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清澈而纯洁。“叔,这藕十块钱三斤。”
莲藕的价格虽说在在冬天,也不应这么贵,但我又想不出拥有如此纯洁清澈的目光滴孩子会宰我的价,于是我问:“有些贵啊!”
“不贵,这是我自家种的,没打药。”
“还是太贵。”我故意说,“我没那么老吧!你几多岁?”
“我十三岁。大哥哥,我家的藕是最干净的。”她指着满是泥巴的藕解释道。
“就冲你这声大哥哥,给我来三斤。你把泥巴洗掉。”我对着她兴奋的脸说。
这时她有些迟疑,又或者说是为难。“妈妈说卖藕不给洗泥巴,泥巴只是表面一点点。”
“不给洗我就不买了,”我装腔作势地说,作势就要离开。女孩急哭了,巴拉巴拉地掉眼泪。
“给洗,给洗。”她焦急地说。她拿出一根有三节的藕放进装了水的脚盆里开始洗。我心里不忍,但是不愿表现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魔法驱使我隐藏心中的不忍,表现得不近人情。我问她:“你家长呢?一个人?”
“爸爸下河挖藕受了寒气,感冒了。我妈妈去年给人撞瘫了,撞人的人跑了,到现在也没找到,母亲就不能再跑了。”她伤心地说。
我的心在一瞬间就被强塞进了一个尚未削开的榴莲,为刚才说出“不给洗我就不买”的话感到羞愧。而当我看见她通红的小手在冰凉的水中认真清洗着藕上的泥巴时,又想到此时我藏在口袋里带着棉手套的双手,一种羞愧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以及我赤红色的脸上。我拿着袋子,匆匆付完钱之后,便逃似的离去了。一是实在感到羞耻;二是为了瘦小女孩的声音追不上我。
之后的那几天,我每天早早地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起来,来到农贸市场西北角,远远地望着小女孩儿在与客人们攀谈叫价。有些时候小女孩儿笑得很开心,应该是做成了一笔令她满意的买卖;有些时候也会哭,那就是因为不洗泥巴而被顾客责难吧!女孩每天早上6点左右就蜷在那,也不吆喝,就是蜷在那一动不动的。那儿最没有生气,也最冷。在她身后不远处就是农贸市场的排水沟。混着动物鲜血的水,混着泥巴的水,混着屎尿的水都是从这里经过,而后奔向西面的人工湖。这些水是最能吸走人气和热气的水。那儿冰冷刺骨。
第四天我如前三天那样,早早地来到西北角,却没看见那位姑娘,西北角空无一人。一连四天都没见到那姑娘,我以为是生意红火导致家里的藕已经售罄,又或者是父亲的病让他挖不成藕而导致小姑娘没有藕贩卖。我开始担心她的父亲的身体,也开始担心没有收入之后,那个女孩和她的家人的生活会是怎样。一连四天依旧没见着人影,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之中或许是惶恐,又或者是好奇心,我问旁边儿卖肉滴贩子,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话。直到我买下两斤脚骨之后才知道,那个女孩的家在离这有四里地的相村,“听说是因为明朝时候出了状元,在朝廷上刚正不阿,励精图治而受到皇帝重用,封为二品大员,最后做到户部侍郎,于是村子便由原来的香村改为侍郎村。女孩每天早上四点就要起床造饭,伺候母亲换洗尿片屎片,伺候爸爸吃饭喝药。之后再挑着装满藕的担子步行来市场。”我终于知道她为何每天总是蜷缩在角落里,原来是乏了力气。我能想打小姑娘个子矮,挑担得把绳钩卷到扁担上才能走。两个篮子一前一后,前面的嫌弃她走得快,撞她;后边的嫌弃她走得慢,也撞她。后来我又从肉贩知道,“前几天那个孩子挑担子滴路上,给个骑摩托滴人给冲了(撞了),进了院子(医院)。我估计着是因为天冷,骑摩托滴人戴了帽子,翻下了墨色的护镜,大冬天天亮得晚,孩子有爱穿黑色的棉袄,所以给冲了。”之后我又从贩子滴只言片语中得知,骑摩托的人跑了,“那时候时辰早,天色黑,谁也没看见。人就跑了。”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我想不到那女孩竟会有同她母亲一样的命运。“我听那姑娘同村儿滴说,送医送得晚,路上滴行人有好几个都看见了,但也只当没看见,没人去扶去救,得亏是谁打了120。但是到了医院不给动手术,得先交钱,没钱就给耽误了一阵时子。哎,那孩子的腿,估计得残”······
我提着两斤脚骨,心情低落。路过卖卤料的贩子,买了些八角和茴香。回到家我看着前些天洗出的高压锅,看着手上的肉,看着厨桌上的那女孩洗出来的藕。寻思着不要再糊弄肚子了。难道是我已经饿得头晕目眩了?
······
听着厨房里传出来滴高压锅冲气儿声,以及我没有良心滴肚子咕噜噜滴叫声。我的思绪飘到农贸西北角,那时我正在说:“不用洗,算着泥巴称吧!”
当我的思绪归来,灵感变成女孩身后的排污水沟,我的头就像是那人工湖。于是我开始着笔,写下这篇小说。权当是我对要求那女孩儿为我清洗藕上的污泥时的歉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