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流动的方式有谁知道?一片雪花的两面,哪侧是风,哪一侧是水?风和水孕育的雪,风非风,水非水。缺乏温度,不缺乏烟火中的温暧。风、水、雪都是为凡人准备的,也是凡人所要守候的。凡人的生命里,要以它们来暗示、延续、熔炼。凡人,留不住生命如留不住雪,但积雪的高山又是供凡人攀登的远久高度。
在别人的身边,以及别人在自己的身边,仅仅是一次偶然依偎在一起的雪。谁都知道自己的内心蓄满了风声、雨声。纷扬的尘土,在雪里重新找到原始的那种平静。
风制造风暴,水制造风暴,雪是这些风暴之后的风暴,雪努力教人明白:风暴并非等同灾难。好多的思想都是在情绪的风暴中获得冷,而知暖,从而千百年运转不息,在闪光。
雪的风暴,正是许多思想者的极致。
人最终的等待,不是等待宁静,而是宁静后的风暴。
13
泥土与雪白无关,泥土永远与白无缘。可是,泥土衬托了白。泥土因此并未肮脏至极。
泥土是宽容的。轮到了它,还有多少不是污秽的东西剩给它。只有雪,永远以晶莹透明的身子许诺、呈现,甚至视其为祭坛般地死亡了。
当人们翻开雪融化的泥土,不见了肮脏污秽,也不见了洁雅的雪身。这两者都在泥土里重新附体于蛹、卵、花蕾和种子……散发着清香的土壤,让人蓦然间懂得如何珍惜世间赐予的敬意。
回身,回到雪境,再回身,回到污浊,不,回到生活,生活离雪很远,正像一年里绝大多数的日子离雪都远一样。毕竟,雪是意念中的向往,向往太多,时间浪费太长,日子会在空洞中乏味,日子变得不堪回首。
雪之虚,是一把身轻如燕的骨头,宁为玉碎的骨头。一块瓦片上它不会久留。
雪之利,似一缕注目的光,刺目,易在稍纵即逝间点缀荒谬者的轻狂,它不会抚摸多愁的春梦。它仿佛已给许多人画过鉼,却难以冲击度日。
一年里,雪是白着的一种气,一种自尊。
一年里,我们只要一场雪进补,是补虚,从脑、肾处开始。
雪,巳不仅仅是雪。
14
雪反射着光,此光乃是雪光。
雪光不是光,雪光是灯,雪的原意是打算谁来走夜路的,雪是要替那奔波的人送一程,让他在寒冷时跑出温暖,省下他的灯油在无雪的日子里以防不测。也许雪是想做某种理想的穿透,才这样亮着。它并非仅是要人们欣赏它的白,它的白注定要污浊,它的白消失,是不是雪也跟着消失了?雪白之身与白的雪缠在同一命运的两端。
白吸收了最多的色,白色之身却留不住。
顶点的意义仅两个,最高与最低。白不是镜子,雪是;反光的是雪不是白。雪一样的洁白是白的一种,仅雪才有,其余仅是向雪接近,再雪白的东西也不是雪。
镜子的能耐是还原,即只能充当虚拟者。有时,我们站在诸多事物面前,心就这样被轻易剥开,一层一层,无比清晰。
纵是一刹那的清晰,也比永久的模仿可贵。
尽管人有时有雪一样的亮与透明,但要清楚,这些光明与透明难以来自自身。
15
亮与暗,仅仅出自对比。
一场雪,即使是午夜,也是亮的,这亮是从野外辐射进来,不需要阳光介入,这亮是雪自身发射的光芒,它并没有阳光那样要融化一切的意思,它仅是呈现,再呈现,意味光的存在,雪在这个午夜栖息于大地,于梦之外。
一个人的命运,它酷似一个雪夜,在黑暗中发光,夜也就不再是夜,所以独行在黑夜中的人,往往是自己照亮自己。
有时,或很多这样的时候,这就是灾难出现的时候,自己是自己的一片雪,自己是自己的火苗。坐守黑夜的人,会明白,不是所有的夜都是黑的,比如这样一年里不多的雪夜。
雪一片压一片,才成雪野,才发出遍野的光;人恐怕难做到,人愿意一次次地踩过自己的身子吗?宁可去踩踩别人!踩着别人的身子走过,是永远没有雪的平静的,雪或许不知道,敢踩着自己爬起来的人,是永远摔不倒的。
雪既可以概括很多的单个的雪,又可指其中一片,人亦是,指所有又指唯一,谁认为这唯一之小或之大呢?之小的渺茫与之大的气魄,雪的夜晚一一展开。
一个人想清了雪必想清了自己。雪是一种全部。雪无人定义而被定义,因而它来自天堂。
我不认为雪是纯洁的。但它一定是纯粹的,因为它什么都有。它的无穷暗喻,对好人而言,是多么重要的自我保护色和对他人最好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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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风中展示的生气,归谁呢?归云雨,归水,归目光,是目光与一切的交合,是它对目与心的召唤,目光此时是另一个物和一个概念,它就是路,心之路。对一类人,或所有的人,是高低有别的感受,这感受构成的阶梯,有一种人,在这阶梯的最高处俯视苍生尘寰,这种人,时隔一些年代都会冒出几个,姓名陌生,心气相通。
似曾相识也别有一种温暖和相知。是隔着时间的手臂紧紧于一瞬间的相握,别了,别了不可怕,时不再来,但相握定会依旧的。
谁知道他们曾这么走过我的身边,像一片雪走过身边,走过这样的一场又一场偶然降临的雪,必然的雪。必然总是成就自身的一种指向。
雪与一个入是没有异样的,是没有距离的,可这就是相同或永恒的遥远。它们互相映照,互相反射,光即是心,颜色即是欲言又止的表白,谁知道呢。我不敢保证没有向雪做过寄托,发出呢喃的幻语。尽管,对一场雪,会打现实的要求,会长出对雪的奢望。
雪真的在拯救枯败?雪将枯败送得离葱茏更远,是让葱茏早已得知最后的结局。
雪认知了媚俗,所以覆盖在白上的东西才最真实。
高尚的东西从未脱去俗气而进入大雅。俗是雅的胚胎。犹如黑色的大地是雪的婚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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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定,就定位了生命之轻。生命是从那沉沉的芜杂中冲杀出来的么?冲到雪的空旷上来,突然迷失了,迷失在无边无沿的雪中心,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东西人无法逃避,可是幻想于逃避永远得不到一丝幻想的慰藉。走进雪野,是没有雪野的无数日子交换所得,一日的轻松和迷失,是所有日子的沉重与清醒变卖的财富。
值得以一千次换回一次的人,总是有的。而梦想以一次赢得一千次的大有人在,但这样的索取,很难说不是自欺欺人。雪就是例证。
也许雪让你习惯了回忆,今天的雪是对昨天的叙述,也许,雪是要关闭回忆之门,是在暗示你不要把昨天看得太重。沉痛或荣耀在一场雪后都不重要。自己麻痹自己,只能让人醉生梦死,只能任心蒙垢。
赏雪是某种高空式的阅读,当雪把自己从高空中降下来,直到俯身地面。表白自己的谦卑,表白自己的诚意,表白自己仅仅是水的一次脱胎,走一次偶然的回路,是补救大地加给水的污秽,做一位大地一样的仁者,还给自身以干净。干净的雪是又一次对生活源流的剔选。
雪一激动,就自动融解了。它不是要洗清什么,它是要证明,从污浊中来,是能变干净的,从身体到灵魂。
18
雪是雪自身的承受者。雪对白,天生就没有什么要求,白才终生附体于它。
雪与白的关系,似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似爱情与婚姻的关系,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谁看准了白,选择了雪,谁就懂得幻想与非幻想是怎么充斥着日子的。
雪将白编在身体上,像一部哲学词典,足够解释未知。未知是雪夜中等黑暗来消灭白光的所在,不可预卜。未知就这么充满魅力,但潜伏着暗礁与陷阱。没有跌入,是因为没有到来。
未知是另一场雪。或一场雪之后的另一场雪。要知道有雪就有生活的继续,说明生活是有意义的,它使另一个人不忍放弃,使一种灰暗压迫的信念逢春返青,有了再生之冀。
雪花停在哪里,便是一种未知。雪花不知道,只有在知道的时候知道,知道是一种事实,无可更改是另一种事实。无数这样的事实叠加了一场雪,雪茫茫,大气磅癖,呵出寒气,大口大口地吞嗤已知。未知,遍布大地。
未知催生着神秘,神的色彩在未知上漫游,人,生出种种幻想,在大脑里扎根,在午夜失眠的眼睛里起伏,仿佛雪的呼吸。
未知的一个结果是生长迷惘,可它无时无刻不是在暗处替人引路。故而,雪上歪斜的一行脚印才是雪的目的和方向。
雪地,给了人绵软与坚实。即使跌一跤,也不算伤害。笑笑,雪地也明白了几分。
19
雪消失了,导师消失了。谁也记不得每片雪花,雪诞生在别处似的,不关痛痒,雪退去,还原的是真实的大地,生活又恢复到雪前,老样子,雪不再看到。或者只等雪下一次看到,在一个类似的机会里,雪再次飘落,它同样是在进行“白雪与雪白”的论争,有人与雪对话,同样不会放出声音。有人失眠,同样内心不再涌起风暴。
有黄昏,之后是黑夜,在雪飞落之夜,雪也不眠,一直将光芒留住。也有水声,突然在阳光之后被封住。还世界一个暂时的静止,时光仍在流淌,冻着的是伸向时光的,是有着经历的心情,其余的不再走,雪的翅膀飞不到,雪的白记不住,雪上之痕,是早早地对丑陋的撕开。
丑陋是圣洁的胎盘。丑照出美,照出雪对大地覆盖着的必要,丑是无数事物种植因果关系的开始,它是对残缺的生命而言,包括动物与植物,包括精神与肉体,先有残缺,才追求完美。
这么说,大地也是明亮的。明亮不在乎土质的混杂。它是阳光的吸收者,它又是阳光的释放者,它在雪夜,就这样静静收集雪景雪气,承受雪的轻寒,又在雪的梦幻之中苏醒雪的神志,告诉一个冻僵的人:你必须醒来。然后暧过他的身子,带着他在雨氷中远足。
大地是雪的外婆。它是很老很老的人,它的声音,仁慈沉缓,娇嗔,但不会永久地保存雪的娇嗔。雪渐渐地从它身上滑下来。
雪不能充饥,像梦代表不了梦者的崇高。
雪的站立是从头一个节令开始,而不是终年不化的守候或沉溺。
雪?打破白的神化,白亦平常,仍会再来与雪相依为命,像特定的命运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