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色的撑网,绣花用的细小银针,杂色蛛丝般绵柔又有筋道的线,在一只手上竟能翻云覆雨云蒸霞蔚。风生水起的时候,内心的风暴会定格成一朵暗底色的梅花,它从伤口处浮起,你发觉隐藏在深蔽处的波纹溢出涟漪,或是一瓣冬天里的玉兰花弧形饱满的花蕾。
这是冬天的早晨,白玉兰在城市的某条街道边等待阳光的倾泻,—朵朵玉兰花蕾闭合着神韵。这些尚未打开敞口的瓷白的酒盅,给每个路过的眼神斟满了一杯杯目不暇接的清澈的佳酿。我却看见了一个人的战争,昨天已经幵始,今天还将继续,在这阵晴好的天气里,街头将因为特定的节令绘出一道温暖的风景。每日喧嚣的街面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嘈杂的世界对于某些角落里的人群必定无动于衷,这就是屏息静气地守在这里的飞针走线忙着织补的女人,每日上午最迟不过十点钟她们就从大街的里巷冒出,像隐藏在深海里的贝壳敏感于沙滩上的温度,随着浪涛的轻载而裸露在海滩做一次保健的阳光浴,给那迟到的人类以身作则,作一次健康课程的导引。
我从自家的衣橱里翻出冬衣,一套价格不菲的名牌羽绒服准备越冬。左肘的手腕子处有被烟蒂不小心刺破的一个洞,手指甲大小,屡屡露出里面飞翔欲望的本真。那些鹅羽鸭羽,让我相信了死去的灵魂不灭,它们曾经生死相依的身体不甘心消失而失去血性和奔跑的本能,自从一个火亮的烟蒂偶然造P以后,我想方设法阻止袖口里的暴动,用上了许多办法最终黔驴技穷之后,发现了街口这种令人大彻大悟的微不足道的职业。两三个织补的中年女人,她们在特定的时间段里来这显眼的处所。小马扎上她们穿戴慵懒的身体并不轻松,面前一口大包装满所有的家什,神态安详地在这里谋着营生。城管和工商偶尔会来驱赶她们,可这是一支游缶队,算不得那些骑路集市乱摆乱放的小商小贩。如果说无意,这也算不上她们的精明,巧合往往提示丫智怠的生存,政策的擦边球被W出来的一种新的就业市场迎合了,甚至在无法界定边缘的时刻更加从容不迫,仿佛不经意的一次歪打正着。
用鸡蛋、豆浆、白馍的早餐与补一个窿洞眼收费五元钱相比,我将发现这个世界慈悲精神的有限。她们坐在太阳城购物公司繁华门市的小广场上。记得这里曾经是几年前职工8时准点早操的场地,他们千篇一律的蓝色工装和亮丽的青春、整齐划一的举手投足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好奇目光。织补成为一种绝活来到小城里,这样的所谓展示企业文化的一角被无形取缔,剩下的是光洁的旗杆和耀眼的灯架。她们或倚旗杆、灯架、门前的石狮雕塑经营,既醒目突出又似乎有了一个可避风的港湾。前来的人将衣物交给其中一个她,讲定价钱和讨回的时间,因为我的一次失误,令我感到这群人的诚信度在可怕地动摇,到我第二次再去不抱希望地探个究竟,那个中年女人又回到了原位,好比神话故事中的驴找到了被魔力摄去的红萝卜。她的下巴有些尖削,面容枯萎,一只手托在另一件衣物Z下,一只手跟着一枚银针起舞飞落,她专心致志的样子已遗忘了周遭的喧闹,满街的灰尘还有乱钻的北风。我向她讲述了前一次找错摊位的笑话。她笑着告诉我:“哪能呢,天天在这儿摆摊,跑不了。”不过,我上次来时她确实不在,家里的孩子生病,缝好的衣物又不能丢给他人,而我错把一位年龄相仿的女人当做她了。这一个人的战争,承载寂寞,心怀憧憬,不计沉浮,挣扎在无悔的冷暧之间,晨与昏选择的光照和有效劳作时间,明亮光影中行走着价值昂贵的清贫,虚妄的一根棉线断了又接,绵柔的丝绣出暗藏前花朵,香在心底浮动,目力瞄准的每一瞬间,密实的针脚都踩着生存的平厌,不知怨天尤人。这样的冬天谁都缺少温暧。可是类似于找衣物上的漏洞还是来了。如果缺乏未雨绸缪,这些缝隙或漏洞会不由自主地张狂起来,造成雪上加霜的恶果。谁也不愿意看见生活的底色上再露瑕疵瘢痕,织补衣物的女人在那个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有些疲惫,声色衰老,与这个声势日隆的繁华场景很不协调,与那金色的旗杆和威武的雄狮石雕气势很不协调,与这街面的两极高耸崛立的水泥丛林很不相谐,仿佛温暧的沙滩会从海水中分泌泡沫。这泡沫带着腐殖味的气息,停在沙滩的边缘,让我看见失水的枯萎。
我考学那年,母亲把她暗藏的一块银元交给了游村串户的小贩,换了五元钱,用这些钱母亲表达她对儿子的极尽体面:一件白的确良短袖褂子。这让我保留了对白色的永远洁净精神的礼赞和喜爱。爱屋及乌,直到步入中年亦如此痴心不改。皎皎者易污,可是我不能误入,虽然生也平庸却不因苟且而憾。另外买到了一双37码的解放鞋,这些在当时的乡村还是罕见之物,但它可是作为我出门远行求学的资本,可以补救虚荣藏不住的暂时的尊严。母亲还在劳作之余熬夜赶制了一双布鞋。三夜未眠,那一双灯草绒布鞋放进我发黄的书包里,我看见了每一锥每一麻索饱含的寄托。密实实的针脚处有一±夬指甲见方的平台,那是一朵碎花。多年后我浴足时发现脚掌上有一颗这样的黑痣,像一粒谷子,是我从双抢的水田里带出的印证母亲留在心底的墨痕吧,这是教诲我走遍天下也不要忘本的暗号。母亲当年在心底绣到鞋上的一朵花,它足以在烂掉以后也要唤醒我刻骨铭心的追忆,我操劳的母亲,她的每一针每一线的走动消逝在迷惘的日子里,世事的灰尘一遍遍覆盖,仿佛以这种方式完成一个人的吐故纳新。近乎沉入了麻木状态的我,这个中午路过街头织补女人的面前突然有一种棒喝般的惊醒。我以别样含义的目光祝福坐在风口里这样一位倦容满面,卑微而博大的母亲,完成了一次对心灵杯盘狼藉的清理。
想象那些走进美容店的人,那些暗斑、皱纹、疤痕、痣疣需要拯救的人。这些人的身体同样埋伏痛感的元素,这让我深感财富的魔力与走向的终极功能,美化自己也美化社会,并且是通过自己而美化社会。这种消费的驱动与能量,我无言评说它的不公。城市的背后深藏着许多秘而不宣的隐痛,光鲜亮丽的表象尽管难掩恶俗的本质,随气象万千的滔滔春水东流。我在一次采访中目睹了这样的彩色影集,激光、药水、激素,这些可挽留虚假时光的奇兵确实给缺憾的生活缀饰了花朵,这是不是纸质的花、丝绸的花、绣出的花呢?在那条剖腹产母亲的伤口上就有这样的一条疱痕,它藏在身体里,美容师用另一张图片说明了起死回生的神奇。它变成了一枝绽放的玉兰或迎春花的芬芳花瓣,这从外表通向骨子的美的武装着实让人惊叹。人类身体的补丁,仿佛伤口同样能开出花朵,而伤的有限毒素正是花朵芬芳娇艳的活力之源。我步行在人行道的一个拐角,忽然见到光产里一株开得神魂颠倒的玉兰,光秃秃的枝丫上,层层叠叠地立着那造型生动的精美玉盏,像一只只栖落着正跃跃欲飞的鸟,冰清玉洁的风华骨质,灵动腾空。一株高挑单薄的玉兰就这样迥异地闪亮在世人面前,超凡脱俗的气质击落了每——支飞来的目光的响箭。
我顿时惊住了,吸气,纷乱的时光返回,仿佛海市蜃楼m的———道幻影。往事不堪回首,倘若再把中亇义歼成两截线段,定会露出年华虚拟的断层(当然,这是我的想象)。我惊恐地看见它裂开的缝隙,原来能横切出两个灿烂的华年,都有曼妙的美梦出笼。二十年前的夜晚,大雪静落无声,墓地死寂,空间的象征意味昭示一段情感的即将死亡,无声的静坐已传递夜的黑透,挑明于一种结束或是各自的开始?它成了若干年后相遇于陌路中的一个暗礁。人生的路径就如此不期然改道,对纯洁的误解,依然确保了爱恨交加的残缺的精彩。单纯、幼稚、任性、肤浅,加深了履历之路弯曲的刻痕。这个游离于身体之外的补丁深深锲入灵魂的伤口,偶尔在迷途中发亮,使那些倾倒了全部之爱的人再也爱不动对方。作为负重,沉淀的情感凝为秘而不宣的金属,踏着朝向暮年的足步,走在风雨趋紧的道上。
难道树的慧心懂得珍惜与释放么?冬天也许足以令它感奋震撼,叶子回家了。花朵要远行,冬天里少见的几种花一定被添彩的人捕获到了,冷、硬、枯痩、失水,也好,这样更能磨砺一类生命的坚实与硬度!织补业出现在街头上,仿若插人浮华生活里的一把锋利的小刀,像在解剖别样的果质的内核,令我在品尝了过多的甜类果脯食物的同时舌尖碰触到一丝苦涩。那些跳到枝头上的花朵,它们是否在欢呼呐喊呢,它们是否打动了某些穿过的人,似我,也倍加神往?
假若一棵树也知道痛,那花朵的出现必定是在于安慰或者向世人遮掩,是要拼命地报以怜悯去加以装饰,美化伤口真实的绝望的气息。驱散一株树命中的荒凉、冷寂、枯燥。与街道上的织补的女人一样,关心的是别人的补丁,并从补丁中吸获绝技赢得的尊重和一丝荣耀。每个生命都需要荣誉来润色,这别一重天地里的花潜伏在天性中的温暧,达成了冬天里卑微者极大的和谐……那亲情的小巢,跳动火焰的火炉,香喷喷的饭菜,干净的充满阳光气味的被褥,构成我们离不开的日子里关乎幸福的强大意蕴。花朵,春天遗落的嘴唇,飞出枝叶伸展的低矮屋檐,青春在漫长的冬季听任花朵虔诚的祈祷。枝头上,阳光拥抱的花朵鸣叫,鸟儿样的青春,飞去了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