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阳光,大片大片的麦田。
在大片与大片之间是彼此相拥的万里晴空,和土地间的村落和万物,还有静静地凸起在广袤无垠地表上的土包。这光滑的泥土的小包,散落在平旷无际的麦田原野上,似是一种庆典丰收的点缀,那是粮食的囤积仓?是外星人的聚居地?人正在被这初夏的煦风熏得软软的时候,那些不该被忽略的广阔原野中的土包格外地撩拨人心。
这是些土坟。这些土坟里,是那被绿树环抱着的村庄分割出的一部分居民,现在他们三五成群地,以村庄为中心向耕作了一辈子的田地分散。他们似乎比生前更加自由而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地聚居到另外的地方。也许这是村子的边缘,也许这才是麦田的中心;也许这更是那些劳碌一辈子的村人驻守村庄的一种表达忠贞的不离不弃的方式;也许他们站在离村庄更远一点的地方,倒更能获取一种生命的成熟丰满与厚重感。他们正幸福地居住在这些随心散落的土包里。正好,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出来晒晒太阳;春苗出土的时候可以来到田野随兴地游走,大雪封路的时候可以藏进泥土的洞穴享受别样的温暧。他们是否还在咳嗽,还在谈笑。兴许是吧,可惜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一列穿行在华北大平原上的列车犹如游龙一般在这片深广的麦田上向前缓行。
天,此时又高又邈;地;此时又阔又远。缥渺与虚空之间,垂直着一支通向天国的坐标,那就是这些零星的坟。麦子刚刚收割干净了,麦茬的痕迹已不存在。被搬走的庄稼再一次让大地裸露出最洁净的肌肤,大地的细膩、深邃展露无遗。
让人满心欣喜的是,一片小小的墓地间,独抽出一枝柳来,这枝柳与空旷的大平原比,与身后远处的大村落比,显得单薄、稚气、孱弱,但却透出倔犟与傲气,析出清新的气息和优雅的荧光。它毫不谦卑地在阳光下绽放着己的青春,任何眼晴都将为它W春的气息所迷醉—我觉得这一处仅五六个土包的坟地,因为有这么一枝绿柳更似一个真实的村庄。这一定是它身边一个坟包的后人精心栽插的一枝柳,为这个过世的先人选一片绿荫,送一缕清凉,甚至含有对故去的先人深深的缅怀和敬仰。栽树的人是无言的,常年陪伴在坟边的树是无言的,它只能以成长,以风,以阳光,以迎接秋霜和雨雪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它在若干年后是什么样子?它一定以发达的根走近先人,并以它在泥土里特殊行走的手与脚去亲吻那些先人的肌肤与骨殖。
生活是平静的,正如这大地在春种秋收里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容颜,丰盈着粮仓,也正在告诉人类一个真理:一辈子就是以土地为分界线,在土地上活着,短暂的光阴穿梭的不止是年轮、身体和心灵,还有人对自身无穷无尽的叩问,欲望既是动力,也是折磨,既是幸福的起点,也是灾难的根源。那些从麦地上直起腰杆子的人们,光洁的玉镯、银亮的耳坠、鲜艳的口红、金色的项链、闪光的钻石、昂贵的戒指,一同制造着幸福的俘虏。他们劳碌、奋斗,唱着希望的歌谣,含着激动的泪水,品着人世的苍凉,观察别人的生命得失并让自己的命运得失被别人观察,借鉴他人的人生得失并被他人的得失借鉴s不得不接受“尘世过客”的身份与事实。他们最终殊途同归地要走向同一种动作:停止呼吸和闭上双目去跨越一道槛。然后恰如走进这片麦田的许多安息者,将一块平整的土地拱起一个小小的人生高度,又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千篇一律地竞相效仿,凝结成约定俗成的民俗之套,在风雨的剥蚀里削掉坟冢的高度,再次把身体与土地水平地连成一体,叩在每一个生者与死者继往开来的途上,象征超越却从来不曾超越。
我想去问一问那些潜入地下的死者,你们真的走向了永恒的故乡了吗?在这座微不足道的星球上,你惊动过谁,又被什么惊动过,你的欢笑、泪水、痛苦、幸福,又是如何定义在自己的内心?这些都是秘密么?你们也曾经不断地修改过这些秘密所涵括的内容么?你们是否一直这样坚信了自己的当初,还是忽然改弦易辙地背叛了最初的理想与人生价值的意义?
这片麦地一茬茬幵花,一茬茬结出饱满的籽粒,一次次被收割,被翻被重新播下种子,涌动蓬勃的绿色浪波,又重新被岁月埋藏,被园季的恶劣气候肆掠鞭笞,被阳光和雪光的精彩场景重新照亮。这麦地是生者与死者相交替的舞场,他们因为血缘、地缘、族缘和民俗而永远地连接在一体,并连绵繁衍生生不息。在村庄与坟地之间,短短的距离却注定了长短不一的一生,一边是与生倶来的热闹,一边是黑暗不绝的沉寂。活过的人用一生的智慧与理想走着,走到终点的坟地仿佛是一个铁定的轮回。假若我偏执地要拷问什么是命运,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大道与小道,就想问问那些走在前边的人,他们也许是最好的老师,但他们总是疑惧自己有没有普世的法则与真理。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孤单地穿过麦田,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摸索属于自己的命题,每一个人都不无神秘地这样给追随的背景布下疑惑,而沉睡的麦地又是这般永远地醒着,你不知道它的下一个时刻将发生什么,又要为后来的人们揭开什么惊天的秘密。
村里的人远远看见那麦田中央的坟,会怎么想呢?他们首先会想到这是谁死了,谁从这个地球上永远地消失掉了,但是他们会认为这也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刻等待自己的结局吗,他们会体悟出这片麦田并不是自己终生能守得住的一个平常的生命戏场吗?他们反省么:自己筑起先人的一座坟,自己在某一天也被别人筑起一座同样的坟。在村子的边缘,在麦田的中央,那种安静而无言的美丽连同简单的经历就这么没有了踪迹么?
然而,令人欣慰的是,麦田没有变化之后的一切却奇迹般地发达起来:祖宗、血脉、伦理、道德、经济、文明、后世、强大、高尚、自尊。
花开花谢,蓬蓬勃勃,它们都会伴随着麦子的一茬茬孕育,重新火旺起来,这不是简单的麦地所能呈现出的丰富的思想和人类的生存内涵了。我为麦田中央的那些坟而释放出的社会意义而惊惧起来,它们让我想起两个字以及更多:人民——衣食父母——江山——人类的公平与正义——生命的営血。
我几乎感觉不到列车在中原大地上漫游,一条龙状的庞然大物在这广阔的大地上也仅是沧海一粟的分量,它似乎并不存在,村庄依然安详,大地纹丝不动声色,这个中午的风和并不强烈的阳光让一切变得透明通彻,我听到“龙”的呼啸,消失在苍茫大地的深处,令人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