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也许正是路面的本色。
我一眼认出了脚下这条路的灰色粉粒就是煤渣,这让我有些恍惚起来,我希望有一场雪把它覆盖,一如覆盖我童年的记忆,覆盖那些被煤屑占住的灰色的日子。
像一个时代拋弃另一个时代,煤渣铺成的路现在近乎绝迹了,走惯煤渣路的我,好像一个孩子在走着走着的时候忽然被人丢到一条陌生的路上,找不到家门了,而路还是那么远得让人揪心。
严格地说,此刻我脚下的并不是路,而是一个球场的环形跑道。球场跑道很多地方都用塑胶的了,但这个球场的跑道依然原样。
走在这条煤渣铺就的跑道上,我很容易回到过去的时节。那时,能烧得起煤的人家不是很多,现在却几乎没哪家还在烧煤,因为都用上燃气了。几乎没谁还烧煤,自然也就没有煤渣。不过,似乎没有谁留恋煤渣路,包括我——我仅仅是因为走在这煤渣跑道上而想起它。
许多事情大概都是这样,例如当人们走出村巷,走出田野,再也没有原来的环境可以适应,也就适应新的一切,仅仅在很少的时候还“回去看看”而已——他们也开始养宠物了,也知道跳街舞了。只是他们虽然希望熟悉城市也像原来熟悉乡村一样,但城市仿佛到处都有一堵堵墙隔住他们,必须跳过去,跳不过去就只好被隔着了,就像对门而住的邻居,门对门,可谁也不清楚谁。因此,大家觉得日子是跟以前很不同了,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向前跑。
是的,都想向前跑,没有人想“回去”。
这条比不上水泥路的煤渣跑道,于是常常是只一个或几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着。
当然,也有吹笛子的,站在土台上,旁若无人地吹啊吹。还有拉手风琴的,一个人在风中独立,音乐的旋律就顺风飘进耳朵里。闲散些的,慢跑一会儿,快走一会儿,偶尔碰到几个人,也都是没准时的,来了,走了。从那些大小不一杂乱无章的脚印也不难辨出,煤渣路走的是心情,跑的还是心情,沉淀在灰尘里的还是心情。来的人总忘记r自己的心情,走得身体发热,爽快,把纠结的事暂且忘了。人们抖落的是心情中每天曰积乃累的尘土,月月,年年,跑道上的人增增减减,他们到哪儿去了呢,搬迁了?死去了?
风有时就轻巧地刮起来,掀起许多尘埃,细小的煤渣飞进了眼睑、鼻子甚至肺,这时就让人想夺路而逃了。现在,就有一阵风起,但我却站住了,因为我看到一只鸟从跑道边惊飞。它不知道,时间才是真正的风,也是时间的风带给我种种风声中的细节,它们都是我无力抓住的存在,都是冷落,也都是热闹;都是渺小,也都是宏大;但都不让我再次回眸,咀嚼,仿佛是些应该被遗忘的事物,不值得我眷恋于心。
其中也有那些曾经存在但已一一消失的煤渣路。
雪,冬天应该有雪的,什么时候才能降下,覆盖这条煤渣跑道?我想象冬天最美的一幕:雪的布景下,太阳出来了,雪水滋润着跑道,亮晶晶的煤灰加重了它的黑,加重了它来自黑的深渊中的强大力量——煤的热,煤的光,煤的坚硬,它的辉煌的前生,而非人们评述煤渣时脸颊上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