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街后面的小巷里住着的全是贾家的宗亲。
贾政一房,此时也在这里落了户。
还算齐整的一处二进小宅院,门楣上没有挂什么匾额,只是悬着两只灯笼,上书“贾府”二字。
因着宅子不大,也就只能一进做了内院,一进做了外院书房。
贾宝玉年纪大了,贾政做主让他住在外院的书房旁边。
王夫人住了内院的东厢,李执带着贾兰住了西厢。
赵姨娘和探春娘俩个只得挤挤住在了东厢旁的一处小抱厦里。
贾环,则被王夫人有意无意的给遗忘了去。叫王夫人说,她真是打心眼儿里希望这小兔崽子就没被生下来过!
可是赵姨娘却是个泼辣的,也不怕得罪王夫人。知道儿子只能去跟下人挤在一块儿之后,赵姨娘当下便直接寻着贾政说了:“环哥儿好歹也是个爷们儿,断不是奴婢能教导的来的。还请老爷多少指点下环哥儿,将来也不至于丢了老爷的脸面。”
赵姨娘本就生的很有几份姿色,且她在贾政面前惯是温柔小意的,这一番话又说的楚楚可怜,贾政想着好歹也是自己的儿子,虽然是个庶子,好好教导一番,将来也可做宝玉的得力助手。
贾政虽然嘴上一直说贾宝玉是个孽障,是色中恶鬼,其实心里对着贾宝玉却是很有些期待的。贾宝玉确实是个聪明的,且很有些个急智,看他作诗便可知一二。只是,这娃儿不爱念四书五经,经策什么的更是不爱。为这个,贾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是不见什么成效。
无奈之下,贾政也只能是自我安慰道:孩子还小,将来必成大器啥啥啥的。
反正,贾政总还是相信贾宝玉将来必是很有前途这一说的。
独木难成林。
贾宝玉与贾环好歹也是手足兄弟,贾政想着,若是能将贾环调教出来,以后总还算是贾宝玉的一个助力。
就这样,在贾政的考量之下,贾环随着贾宝玉住到了外院,比邻而居。
王夫人事后知道了,暗地里又是一番咬牙切齿的诅咒,且是越发变本加厉的磋磨了赵姨娘一番。
赵姨娘明着反抗不了王夫人,但是到了晚上对着贾政就是泪眼朦胧的一番哭诉。
一来因为王夫人背着贾母和贾政,私下里将贾元春送进来宫做宫女;二来贾政觉着贾元春会做出那种没脸没皮的事情全赖王夫人教导无方,所以贾政对着王夫人本就是满肚子的意见。如今再加上温柔可人的赵姨娘一番委屈哭诉,贾政直接就不怎么住内院了。
直把王夫人给恨得牙痒痒的。
这一日,贾政照旧去工部当值。
主屋里,王夫人却是眉头深锁的转着佛珠,闭合的双目让人瞧不见心思。
彩云彩霞两个人,是在二房搬到这新家后被新近提拔上来的两个大丫鬟。此时,这两人正一个给王夫人捶着腿,一个给王夫人捏着肩。
此时的王夫人很忧郁。
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王夫人深觉如今的日子实在是难过的很了,与原先根本就没得比。
当初分家时,贾政所得家产不算少。只是,这些远远满足不了王夫人的需要。
王夫人想要换一所大点的宅子,最好能跟以前的荣国府一样,有个七进七出的,再有个花园子就实在太好了。只是这样的宅子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上,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便是真叫王夫人遇着了,她也是买不起的。
家里地方不够大,伺候的下人也不都多。王夫人想要好歹身边也得有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这才像话不是。可是如今自己身边不过只有彩云彩霞两个黄毛丫头,连稍微有些个平头正脸的能带出去见人的大丫鬟都没有。当初伺候自己的金钏儿银钏儿玉钏儿全都被贾母给发卖到远远的地方去了,要不然好歹也可以拉出来充充门面。王夫人倒不是疼惜那几个丫头,她只是觉着有些个可惜。这使唤起来得心应手的丫头,可不是那么容易调教出来的。
王夫人微微掀起了眼皮子,瞟了一眼正给自己捶腿的彩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模样这心思这手艺,到底是比不过当初的玉钏儿她们几个的……
唉——
可惜了,怎么就被卖掉了呢……
要卖,也得自己来卖啊。
这卖身银子哟……
“唉——”
王夫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彩云和彩霞两个人听见这声儿,不自觉的全身抖了抖。
要让她们自己来选,真是打死也不想来伺候二太太的。
这位二太太,可是出了名儿的“专克下人”。
想想看,跟在这位二太太身边伺候的那些个下人,有多少是能得个善终的?
往远了去说,第一任周瑞家的、陪嫁过来的翡翠、玛瑙、珠玉,全都是杖毙的杖毙,药死的药死。
往近了来说,周瑞和第二任周瑞家的,还有金钏儿、银钏儿、玉钏儿,全是一顿杖责,然后毒哑了给远远的发卖了去。据说,都是被卖到黑煤窑子那种能生生磨死人的地方。
至于原因,彩云和彩霞到底是贾家的家生子,影影倬倬的多多少少从自家的老子娘那里听说了一些。
虽然,彩云彩霞觉着吧这些人也算是罪有应得。可是转念一想,她们若不是跟着王夫人这么个会作的主子,也不会一条道儿到黑的往歪路上去走的,甚至为此丢了自家的性命。
真真是被殃及的池鱼。
彩云彩霞早早就立志,绝不能做了这位二太太的心腹。
不然,真是哪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太太。”
屋外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闻声,王夫人本就皱着的眉毛,直接就拧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王夫人朝着门口那里抬了抬下巴,彩云见状忙去将那婆子给迎进来。
“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王夫人没睁眼,双目依旧那么闭着,仿佛无事人儿一样。
这婆子是跟着二房出来的,也是贾家的家生子,大家都管她叫冯春家的。
这次冯春家的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出去打听一下贾元春的事情。
“……大姑娘除夕前就被抬进大贝勒府了,据说贝勒爷因为醉酒失仪,被勒令在家读书,无诏不得进宫……”
“……今儿个除夕夜的时候,据说只有大贝勒的福晋带着孩子进宫赴宴去了……”
“……听说惠妃娘娘病了,连除夕晚宴都没有出现……”
冯春家的也算是个仔细人,她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打听了一边,又细细回禀给王夫人知道。
王夫人蹙着眉听着。
彩云彩霞早就战战兢兢的缩到一旁站着去了。两人心下不免怨道:冯妈妈您老的动作也太快了!好歹也等着咱们离开这屋子,您老人家再开口回事儿啊……人家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大小姐的什么事儿啊……
“元丫头如今是大贝勒的人了?”王夫人的嘴角先是微微上挑,而后又耷拉了下去。
“只是个侍妾吗?……”
王夫人坐正了身子,睁开眼看着冯春家的,问道:“你确定元春只是个侍妾?”
她的元春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只是个侍妾呢?
一定是这奴才听错了。
王夫人眼中的不满,叫冯春家的给瞧着真真的。
“千真万确的,太太。”冯春家的很有胆色的说道,她也不怕惹恼这位二太太。说实话,冯春家的真是巴不得惹恼这位二太太。最好能被二太太撵出去,便是不能离开这家里,能不再被二太太惦记着使唤了去也行啊。倒不是冯春家的不想做主子心腹,实在是这位二太太的名头太响亮太恐怖了——专克下人!
这听说过克父克母可手足可子女的,还真就没听说过还有人能专克下人奴才的。偏偏这位二太太还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儿。
冯春家的其实心里也一直忐忑着呢!
呜呜,人家还不想死……
“听说,大姑娘被抬进贝勒府的时候,有随着万岁爷的一道口谕。”冯春家的说到这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接着说道:“据说大姑娘此生不得进封,只能做个侍妾……”
“哗啦啦……”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被扯断,散落了一地。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王夫人双眼圆瞪,不可置信的盯着冯春家的,好像在听笑话一般。
“你敢诅咒我的元丫头!”
冯春家的“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忙忙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这事儿真真是千真万确的,是老太太跟前儿的鸳鸯亲口说的。”其实这事儿呢,是鸳鸯奉了贾母的话,说给冯春家的听的。也就是想借冯春家的嘴告诉王夫人知道,省得王夫人听说元春进了贝勒府的事情,一个头昏脑热的就自个儿撞上去。
王夫人虽然有时候做事会犯浑,但是不代表她真的就很蠢。
她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一家子会这么急忙忙的搬出来了,甚至连宝玉受伤了,老太太也是不管不顾的,没有一星半点儿挽留的意思。
明显的,老太太这是打算舍弃自己这一家子了。
真真是可恶之极!
王夫人不禁恨恨然的想道:还说什么最疼小儿子呢!这才出了多大点儿的事儿,就这么赶忙的把自己这一家子给撵出来了。
真真是可恶的老虔婆!王夫人心下真是恨不得一口咬死贾母。
这个时候,大房就应该站出来。
好歹他们才是贾府主事的人。
怎么能就这么舍弃了自己一家子,让自家来承担这后果!!
元丫头也是时运不济的,怎么就做事露了马脚了呢?
王夫人完全没觉着元春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她的元春那么优秀,本就值得更好的。
她只觉着元春跟自己一样,运气不好而已。王夫人不免埋怨起来,这老天爷为啥总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若是自己的元春能做个皇子侧福晋,那该多好啊!
王夫人的美梦只做了那么一下下,便被现实给打回了原型。
“这搬出来真是老爷自己提出来的?”王夫人很是不相信的问道。
就贾政那么木讷呆愣的一个人,他能自己想出这么决绝的一个法子?反正王夫人是不相信的。
哼!
必是大房想出来的恶毒法子!
等着将来自己的元春出头了,必不会放过大房那起子小人。
哼!
王夫人虽然心中恨极贾赦张氏,如今却也难免有些心惊胆战。元春不管做了什么事儿,若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好了,偏偏被人给发现了。王夫人虽说没认为这是啥秽乱宫闱的丑事,但是惠妃的病和大阿哥的罚,仍旧让她察觉出了一丝丝不妙的味道。
若是元春会连累到自己,那么这个女儿还不如没有的好……
待到晚些时候见着了贾政,王夫人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了解到,自己这一家子如今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而后,王夫人很是夹起尾巴老老实实的安分了一些时候。
也仅仅是一些时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