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被传进内院。
贾母由张氏和贾敏陪着,又有东府的女眷一起跟着凑趣儿,一顿戏酒吃得那叫一个乐呵。
黛玉湘云几个姑娘一桌,她们到底是性子柔善的女孩子,纵是不喜薛宝钗,若是这人没有出言招惹,她们自是也不会凑上去为难她。
凤姐儿扬着明媚无双的笑靥,在众人之间来来往往的支应着,她一会儿到太太们那一桌说些个笑话儿,哄得贾母在内的这些太太们,一个个的笑得眼泪直飙;一会儿她又去姑娘们那桌逗着湘云打趣几句,直惹得姑娘们声声娇嗔。一顿戏酒下来,凤姐儿倒是忙得不可开交,竟没一刻得闲儿的。
戏台上正演着新编出来的《西厢记》,凤姐儿借着更衣躲到一旁歇了一口气,又打发了平儿去拿些吃的过来,随便垫垫。
平儿得了吩咐去拿果子点心,凤姐儿坐在一张靠椅上,揉着肩膀上的肉。
“凤丫头。”
听这声音,凤姐儿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漂亮的丹凤眼里,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凤姐儿利落的转身,笑道:“宝丫头怎么过来了?这次请的可是京里有名的小戏班,这出《西厢记》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宝丫头不在外头好好看看,却是可惜了呢。”
薛宝钗微微一笑,温和的说道:“我有些话儿要跟你说,特意过来寻你的。”
凤姐儿眉尾一扬,“什么话?”
薛宝钗上前拉起凤姐儿的手,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今儿个可是辛苦了,这样周到的戏酒安排,真真是叫人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只是有一样,姨妈的月例银子为什么少了呢?我听说你婆母是二十两的月例银子,怎么姨妈只得了十五两?还有姨妈平日里的用度,我瞧着也比不得你婆母。你婆母如今叫你管着府务,原是看重你的才干。我也知你管家辛苦,家下人的欺你年轻不晓事也是有的。你原也没有主持过中馈,乍然接手府务,纵是有些个不周到的地方,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姨妈如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做事也太不像了,一个一个的偷奸耍滑,阴奉阳违的,竟然还能背着主子做出些克扣主子份例的事儿来,你难道就不知道管管的?好歹那也是你嫡亲的姑妈呢。”
“姨妈如今更是连厨房的人都使唤不动,想吃一碗鸡蛋羹也不能得的。每日饭菜不过两荤两素的,想吃一碗可心的,居然还要自己另外拿银子出来。还有姨妈住的那个院子,也太偏了些。总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俩,哥哥袭了爵继承了家业住在主院原也没什么,只是弟弟一家子只能窝在一个小小的偏院里,这……这还不叫人指着脊梁骨说你们刻薄寡恩?连亲兄弟都如此苛待,可见对着别人又是如何了?日后,琏二还怎么出去见人呢?凤丫头,你好歹也该为琏二着想着想……”
“论起来,你能得了这样好的亲事,难道不是托了姨妈的福分?只是如今你只一心一意的顺着你婆母,对着姨妈却是不闻不问的,叫人知道了要怎么想你呢?日后你若有了女儿,谁家还敢与你家姑娘结亲?”
薛宝钗拍了拍凤姐儿的手,“只看你平日里管家行事就知道你定是个有主意的。你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凤姐儿在那里气得浑身直哆嗦,只是想着外头太太奶奶们还有姑娘们难得这么聚在一起高兴乐呵,方才极力忍耐住自己的性子,没叫自己一巴掌打到薛宝钗的脸上。
“好了,该说的,我也都说给你知道了。你素来行事周全,这回想来不过只是一时没有照顾的过来罢了。”薛宝钗温婉的说道,“你自己琢磨着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薛宝钗摇摇曳曳的回席上去了。
“奶奶?”却是平儿看着凤姐儿的样子不对,忙过来扶着人。平儿刚才一直在屏风后头,薛宝钗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听见了。“薛大姑娘说的那些话,奶奶千万别往心里去。谁不知道薛大姑娘惯会颠倒黑白的,横竖都是她的理,奶奶千万别当真了……”
“哼!”凤姐儿冷哼道:“这才是素来知礼端庄的宝姑娘呢。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过是跟着二太太沾了那么点子亲,竟然管起咱们府里的家事来了。这手伸得,可是太长了!亏得她还有脸说自己是看着女四书长大的。端的是没羞没臊的!”
平儿正在那里替凤姐儿揉着心口顺气呢,听见凤姐儿这话,不免叹了一声,“我瞧着老太太的样子,像是有意要把薛大姑娘说给宝玉少爷的……”
“不可能!”凤姐儿斩钉截铁的说道,“就算老太太原是有这么个心思的,如今却是未必了。哼!薛大姑娘心思深沉,面色忠厚心里藏奸,跟着二太太那真是一个样儿的。宝玉的性子软得跟棉花团子似的,对着女孩子素来都是做小伏低,温柔小意,没有半点儿违逆的,哪里能辖制的住薛大姑娘?再说宝玉房里那几个怕是都跟宝玉有了首尾,薛大姑娘的性子瞧着可不像是个能容人的?别到时候一个个的……”
后头的话,凤姐儿没说下去。平儿听了皱着眉想了想,不甚确定的说道:“不能够吧……有那么几回,我还瞧着薛大姑娘跟宝玉少爷房里的袭人秋纹有说有笑来着?听说薛大姑娘还送了袭人一套自己以前的旧衣,并一支金钗?”
“哼!那是人家会装!”凤姐儿没好气的说道,“她素来就爱装着一副好人的样子,一脸的老实忠厚,却是背后会给人一刀的。”
“奶奶这话是怎么说的?”平儿很是不解的问道。
凤姐儿横了一眼平儿,又看了看身旁,这才招手要平儿凑近过来。她歪着身子靠近平儿,低声说道:“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平儿听了,点点头。
凤姐儿继续道:“宝玉房里原有一个媚人,是跟着袭人一起伺候宝玉的。你道那人是怎么没了的?”
平儿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却是“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她忙拿帕子掩住自己的口瞪大了眼睛看向凤姐儿,声音打颤的说道:“奶奶的意思,媚人是叫薛大姑娘给……”
凤姐儿冷笑一声,“那人精着呢,哪里会亲自动手,不过是几句言语就能叫人自己绝了望投了井。这等架桥拨火借刀杀人的本事,岂是宝玉房里那几个能应付的了的?袭人、麝月、秋纹、茜雪这四个丫头,袭人的心机算是四个人里最重的一个了,却也未必能抵得上薛大姑娘的一个小手指甲盖儿的。”
“你且看着好了,老太太定不会同意让薛大姑娘进门嫁给宝玉的。依着老太太的心思,宝玉媳妇必要一个性子柔善的才行。”
凤姐儿跟平儿俩个这里正说着呢,突然之间就听见外头有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声儿,紧接着就传来了湘云的声音,听着还挺生气的样子。
凤姐儿蹙着眉,忙领着平儿到前头去照应。
原来,薛宝钗在后头跟着凤姐儿说教完了,便重新回到了席上。
这时候螃蟹已经蒸好,端给了众人。
丫鬟们上前剔好蟹肉蟹黄,又淋上香醋,再端给各自的主子。
湘云吃的欢快,只嚷着不够,使唤着翠缕再剥一个。
黛玉身子刚好一些,也是不敢多吃的,只分了半个蟹黄吃了,其余的都让给了湘云,又嘱咐湘云道:“这东西虽好吃,也不是什么好的,你别多吃,仔细肚子疼。”
湘云笑道一声“好姐姐”,便答应了。
吃着蟹,湘云又跟黛玉说起再过几日便是自己的生日,想着请黛玉和三春等人去史家玩儿的事情。薛宝钗听见了这么一耳朵,在那里软语笑道:“不如由我家出一百两银子,借这藕香榭的地方,摆上两桌儿席面儿,再叫凤丫头安排个戏班子唱两出拿手的戏文来,给云丫头做生日如何?”
黛玉湘云和三春听了,都一时安静了下来,看向薛宝钗的眼神儿可是都不大好了。
湘云虽然性子可比男儿那样子的豁达开朗,也经不得薛宝钗如此折辱,当下就摔了杯子,“我虽没了父母,家里也还有叔叔婶婶呢,老祖宗也在,何时轮到你来借银子给我做生日的?”
“你是主子小姐不假,我却不是奴才丫头!”湘云厉声道。
黛玉忙上去安抚湘云,又冷声对着薛宝钗说道:“薛姑娘想是吃多了酒,说话没了分寸。云妹妹家里的叔叔婶婶也是讲规矩的人,哪里会怠慢了云妹妹,倒是叫个外人家帮自己家的姑娘做生日的?薛姑娘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云妹妹打小就是跟着她叔叔婶婶长大的,她叔叔婶婶抚育教养云妹妹也是尽心尽力的。刚刚薛姑娘的那番话要是传了出去,史侯爷一家子可是不用做人了。就是云妹妹,也要落得个‘忘恩负义’的名头。”
薛宝钗坐不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极不自然,半晌儿也没缓和过来,只是在那里讪讪道:“真不知道林丫头居然也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我不过是念着云丫头失怙失恃的,日子难免过得艰难了些,所以才好心想着多照应着她一些。没承想竟被你这样子的误解,还拿出来嚼舌头?可见是我多事了,真是好没意思的……”
惜春听得心头火起,斜睨着薛宝钗,瓮声瓮气的说道:“薛大姑娘可是又失礼了,上次嬷嬷不是已经指点过你关于这称呼的问题了吗,怎的就是不受教呢?”
“你……”薛宝钗纵是性子再能忍,此时听了惜春的话,也是端不住了。这简直就是指着她的鼻子在那里骂她不懂规矩,不识礼数了。自从没了小选的资格之后,薛宝钗尤其听不得这些。
凤姐儿听了一会儿,大概猜着了一些前因后果,只是想着今儿个东西两府的人都在呢,闹将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遂上前跟着黛玉一起宽慰起湘云,又安抚了薛宝钗几句。
迎春和探春自然也不能坐在那里干看着,两人心里便是再不耐,也只能好言好语的两边哄着。
戏台子上面,敲锣打鼓咿咿呀呀的热闹非常,所以姑娘们这桌虽然也是动静不小,贾母等人却是并不知道具体是出了什么事儿,只道是姑娘们之间的小口角。东府贾敬的媳妇黄氏是知道惜春的性子的,以为惜春为着什么事儿,跟别的姑娘恼了起来,便对着贾母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四丫头性子古怪的很,怕是又恼什么不如意的了。惊扰到了老太太,我这就叫那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赔不是。”
贾母听了却是摆了摆手,“四丫头的性子哪有你说的那么古怪了?再说了,她们小姑娘家家的,说笑气恼的不过一时也就能好了的。没的为了这点子小事儿,就把孩子叫过来吓唬她的。”
黄氏笑了笑。
因薛家的人在,所以贾敏一直分神注意着黛玉那里。她虽然不知道姑娘们那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但见黛玉跟着湘云惜春一处站着,与薛宝钗隐隐有几分对立抗衡的意思在,也猜到这场吵闹不快定是跟薛家的丫头脱不了干系的。
薛王氏和王夫人二人也察觉到了女孩儿们那桌的动静。
王夫人撇了撇嘴,对着薛王氏道:“定是林家的那个丫头在那里闹出什么幺蛾子了。那个林丫头尖嘴猴腮的,没有半点儿的容人之量。”又道:“哪里及得上宝丫头半分。”
薛王氏笑了笑,“宝丫头打小就是个知礼孝顺的,御下也宽厚,家下人的没有一个不赞她服她的。只可惜,倒是我拖累了这孩子。若不是我嫁给了她父亲,宝丫头如今也不会叫人拿着商家女的身份说嘴了。”
“妹妹这话可是偏了。薛家怎么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呢,哪里是一般的商贾之家能比得的?”王夫人安抚薛王氏道:“要不然当年父亲也不会将你许给薛家了。”
“唉,反正我是不如姐姐的。”薛王氏叹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便又笑着宽慰了薛王氏几句,话里话外的又提起要薛宝钗给自己做儿媳妇的事情来。
薛王氏心里记着薛宝钗的嘱咐,倒是没有明着应下什么,不过话里也没有什么拒绝的意思,只是在那里为难的说道:“你们老太太怕是看不中宝丫头……”
王夫人眼神跟着抑郁了起来,在那里咬牙恨道:“宝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的婚事怎么也不能叫老太婆一手把持了!”
薛王氏见状,装模作样的跟着叹息了一回。
凤姐儿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几位姑娘,这才又回到贾母这里伺候。
贾母见着凤姐儿,免不了言语里打听了一回。
凤姐儿心道,这事儿闹将出来薛宝钗固然没脸,湘云也会跟着得个不太好听的名声,所以便扯了个理由将事情给圆了过去。
凤姐儿不待见王夫人跟薛家的人,贾母心下明白的很。见凤姐儿有意替女孩儿们描补,便知道这事儿牵扯到的定是不止薛家女孩儿一个人。贾母有心不再继续纠缠下去,也想弄个心知肚明,便唤来了鸳鸯,吩咐道:“螃蟹这种大寒之物,她们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吃多了。你去把那个冰皮儿月饼送给她们去,那东西做的精致,味道也很好,叫姑娘们也尝尝。”
说着,贾母对着鸳鸯使了一个眼色。
鸳鸯微微点了点头,应了声“知道了”。
不一会儿,鸳鸯就回来了,神色并不见什么异常。只是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戏台子上的时候,鸳鸯附在贾母耳边嘀咕了好一会儿。
贾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老太太心里恼得不行,面儿上却仍旧乐呵呵的,仿若无事一般,跟着黄氏张氏一起指着台上的戏文时不时点评上几句。
此时戏台子上正演着崔莺莺去探访病中的张生一幕。
贾母指着戏台子,在那里说道:“这些戏文哪,其实都是一个套路的。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是没趣儿的。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
黄氏和张氏笑着附和道:“还是老太太英明,我们却是没想到这处呢。”
薛王氏的面儿上可是不好看了。她是知道的,薛宝钗有好几次见着贾宝玉的时候,身边都没有跟着人,只一个莺儿还被留在了王夫人那里。这事儿虽然有王夫人的故意纵容,却也有薛宝钗自己欲迎怀拒的心思在里头。自从薛宝钗没了小选的资格,贾宝玉便被薛家当做说亲的备选之一。贾宝玉虽然长得不错,到底是个白身,身上没有功名的,所以薛宝钗对着贾宝玉虽有几分好感,却也并不是十分的满意。
如今贾老太太说出这番话来,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呢!薛王氏坐不住了,只拿眼不停的瞅着王夫人,指着王夫人能说些话出来。
王夫人心里也不高兴呢,只是担心自己开口会惹恼了贾母,被贾母下令送回到小佛堂去。要是这样的话,那她可真是什么脸面都没了。
这时,戏台上锣鼓渐歇。
贾母突然转而对着薛王氏道:“我瞧着宝丫头身边只一个小丫头跟着,未免单薄了些。一个闺阁女孩儿的,就算是要守拙藏愚,宝丫头这样也过了呢。”又道:“我这儿正有个丫头呢,给了宝丫头使唤吧。”
此话一出,薛王氏脸上的颜色愈发的不好了,只能强作欢笑的说道:“老太太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一不爱那些花儿啊粉儿啊的,二不喜身边跟着太多的人。”
薛宝钗忙上前接着道:“真是多谢老太太的好意了。只是我常日在家里,能有个什么事儿呢?没得身边让那么多的人跟着围着,叫人瞧着不像呢。”说着,杏眼往黛玉等人的方向扫了一下。
“这话儿说的正是呢。”王夫人接过话茬儿,坐在那里笑道:“她们姑娘家的,正该如此,没的叫人觉得浮华了。”
贾母心里不满,说出来的话也听刮人面皮子的:“宝丫头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知道呢,难道你二太太也不晓得吗?这但凡大家子出身的千金小姐,哪个人身边不是丫鬟婆子的簇拥着,一脚出八脚迈的?你道那是为了炫耀风光吗?那是为了护着女孩儿们的名声。有那么多人跟着伺候着,才不会叫人给冲撞了去。”
真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贾母心里嗤笑道。
贾敏这时候也是笑得温和,“咱们这样的人家,原就是这样的规矩。姑娘们也都是打小就被嬷嬷们按着这样的规矩耳提面命的教导着的。”
“我的这个玉儿虽然大小被我宠惯的不行,却也是个知道规矩礼数的。几个宫里出来的嬷嬷也都是很好的,教导的规矩再没有人能够说出一个不字来。母亲膝下教养的女孩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我见着几回,真是爱得不行。云儿虽然失怙失恃,却也被教养的很好,当得起侯府千金的名头。”
“二嫂子也是王家出身的,难道王家的规矩不是这样的?”贾敏问着王夫人,“可是我瞧着凤儿的行事规矩跟咱们家的一样啊。”
王夫人恨得除了捻佛珠,却是再没蹦出半个字。
所谓的自讨没趣,也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