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能够躺到那张精致的拔步床上,娄丽娘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换掉的被褥上,是淡淡的木樨香。
吕昭昭的心理素质已经不能说是处变不惊了。自小面对着一群只会微笑,不会大喜大怒的人,凡事不急不慢,多强烈的情绪也会淡化。而且,见着父亲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她自小就觉得,什么缘分,什么注定,都是废话。不过是巧合之下,与一人在一起。既然有了这巧合,今儿个跟这个人,明儿个跟那个人,也是不足为奇的事。
因此,不管是冯航还是西门轩,都是巧合之下与她在一起的。
总归,这种巧合她不能选择,那就接受吧,即便是换一种巧合,大概也无不同。
一夜无梦,第二日,西门轩却是早早地过来了。
“官人可吃过了?”娄丽娘问。
“没呢,随便弄些东西打发我吃了吧。”西门轩道,打量着娄丽娘,只见娄丽娘上着莲青攀枝纹织金通袖,下着豆绿曳地镂金裙,臂上还挽着一条银鼠色披帛,那披帛一半搭在肩膀上,一半垂下。头上依旧只戴珍珠发箍。虽简单,但透着一股子贵气。且她神色淡然,若不是昨日见着她委屈拈酸模样,此时他也会当她毫不在意。
西门轩心想定是因柳丝丝一事,娄丽娘嘴上不说,心里也怕自己成了那妻妾不分之人,将她冷落在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觉得娄丽娘好笑,一边又想能叫娄丽娘如此惦记也好,比起那相敬如宾的模样,如今为他牵肠挂肚也很有些情趣。况且她做这副打扮,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娄丽娘是不知西门轩心里做何感想,也懒得与他多说,只贤惠地吩咐莫兰将西门轩的早饭一并端了过来。
西门轩眼神示意娄丽娘进里间,有话要与她说。
娄丽娘跟着他进去,夫妇两人在里间的暖炕上相对坐下。
西门轩盘腿挨着炕桌坐着,见娄丽娘端庄地叠着手坐在一边,心想果然是正经人家,与柳丝丝那几个最是不同。心里得意,道:“今日我叫人从柳三那里拿些银子出来,先将那当铺开了再说。柳三有身子了,你且让这她些,莫要在这要紧时刻与她计较。横竖你的委屈我都记在心里,日后当牛做马,我也是要回报给娘子的。”
娄丽娘将他的话一字字地挖出来想,心想西门轩也真是个人才,妻妾平衡之道他还是懂的。如今他的意思是他们夫妻是一伙的,拿了柳丝丝的银子,叫她忍忍。等着日后再给她扬眉吐气?
西门轩不光是个色鬼,还是个吃软饭的。
娄丽娘在心里给西门轩定了位,道:“官人昨日说给我换头面的话可还当真?”
“自然是当真,我还唬你不成。”西门轩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她装扮了,还不是给自己看的?况且娄丽娘一向减省,即便她心里不顺,多花了几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而且不是还有柳丝丝送的么,“先前柳三存在你这的银器,你看着好的,拿去化了,要打多少簪子没有?还有今日她叫流楠过来与你磕头赔礼,你就让一步,受了她的礼吧。”
娄丽娘心想西门轩不要脸地真有档次,又想他这样还算好的,至少那些银钱除了柜上用的,剩下的还知道存在正房这里,不像《红楼梦》里的贾琏,拿了私房存在外室那里。
“还有流楠今儿个早上,我瞅着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还只写了一页字。她虽跟柳三学过写字,但不大精通。许久不曾拈过笔管的,你就饶了她一回,只训她几句好了。”西门又笑着劝说娄丽娘。
娄丽娘望了他一眼,嗔道:“官人这个叫我让,那个也叫我让,如今这家里头,倒是没有一个不叫我让着的了。”
西门轩见她微微动怒,脸板了一下,又觉不能叫娄丽娘迁怒与柳丝丝等人,还是及早将她的火气熄了才好,“是我说错了,娘子饶恕我则个。她们算是什么东西,娘子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她们这一回。”
“内院外院,怎能这样混淆不清若是闹出什么不清不楚的事,到时候岂不又是我遭殃?谁家的丫头能够没事胡乱出门?成日倚门卖笑,磨镜的卖花的,没有一个她不乐意见的。这样没规没矩才是真正叫人笑话,流楠是定然不能放过的,就该杀鸡儆猴。”娄丽娘冷笑道。
西门轩将手上茶盅放下,用力地拍向桌面,他念着娄丽娘心里不好受,过来安慰她两句,又好声好气地说这么许多,她倒好,不顺着台阶下了,还死揪着不放,当下冷笑道:“左邻右舍,哪一家不是这么着?先前人来人往的也没见人说什么。怎么如今你就拿起款来了?是显摆你比旁人多读了一本《女戒》还是显摆你老子与旁人不同?若要讲规矩,你当初就合该进了官老爷的门,别跟了我这破落户,又嫌东嫌西地,明着暗着骂我家没规矩。”说完,一双桃花眼收敛了里面的温情,冷冷地盯着娄丽娘看。
娄丽娘挥手将小桌上茶碗摔下,喊了声“我究竟是为了谁好?”,呜咽着奔进了稍间里头。
西门轩心疼地看着那五彩小盖盅碎在地上,怒道:“你发火拍桌子摔帘子就罢了,这几两银子一个的东西你也舍得摔?!”说罢,快步走去,推开纱门,拂开帘子,觑着娄丽娘委屈无比地趴在床上啼哭不已,望着她那颤抖的身段,又心疼怜惜起来,待要安慰,又怕娄丽娘得罪进尺,往后更是一意地要自作主张,不给他脸。因此扭身出去了,却是重又去了柳丝丝那边吃饭。
香梅小心地进来,刚要开口安慰,就见娄丽娘转了身子过来,脸上半滴眼泪也无。
“夫人,爹去了三娘那头了。”
“去就去吧,饭拿过来了?”娄丽娘问。
“拿过来了,夫人不该一大早就惹了爹生气。”
娄丽娘笑道:“站的越高摔的越重,我不将自己踩得低低的,如何能将那位衬得高高的?叫莫兰还有青竹小心些,那边随她怎样张扬,只管煽风点火,叫她们气焰越高越好。至于翠菊,随着她吧。”
“是。”香梅应了,心想翠菊没个人嘱咐,看不过柳丝丝那边张扬,定然是要与流楠等人闹上一闹的。又想娄丽娘心中定是有了算计,只管按着她吩咐地去做就好了。
莫兰等人拿了早饭进来。
一碗绿畦香稻粳米粥,一碟腌萝卜,一碟鸡油酥卷,还有两碟凉拌小菜。
娄丽娘洗了手吃了,饭后漱了口,又站起来散步。
“夫人,祝三叔与罗四叔来了,在前面厅上等着爹说话。”莫兰道。
这祝三叔还有罗四叔皆是西门轩的结义兄弟。上面还有一个排行第一的赵大伯,赵尤,乃是清河显里的副千户,平日里管着些县上的公事,三十过五;西门轩排行第二,下面的祝祖光,还有罗永,俱是县中帮闲逢迎之人,每日靠着巴结赵尤与西门轩混些银钱度日,也是胸无大志,游手好闲之人。
“跟官人说了吗?”娄丽娘问,心想那两个过来定是撺掇着西门轩去吃酒嫖宿的,随后道:“叫人给他们备了早饭,别是饿着肚子过来的。”
“添福儿去与爹说了,奴这就叫人送了饭菜过去。”莫兰道,心下狐疑往日娄丽娘是最看不过祝罗二人的,怎今日这样客气地留他们吃早饭?
莫兰刚去,那边西门轩的小厮添福儿就过来了,香梅叫他隔着帘子说话。
添福儿心想莫不是娄丽娘方才哭过,此时见着他怕不好意思,恭敬道:“娘”
“叫夫人。”翠菊没好气地纠正。
“夫人,爹叫奴才过来问,昨日赵大伯家四娘生日,他睡了一日误了,娘可替他送了寿礼?”添福儿问。
“送了。”香梅得了娄丽娘的吩咐代让回答。
“爹说今日他要去跟赵大伯赔不是,要娘称几两银子与他拿去请酒。”
“你等一等,我称了银子给你。”香梅道。
添福儿纳闷今日娄丽娘不见人就罢了,怎还不开口说话了。
一会子,帘子开了,香梅拿了银子递给添福儿,又拿了几个点心给他。
添福儿收了银子点心,谢过娄丽娘就去给西门轩送银子,在通往前厅的道上遇到西门轩,就将银子给了他。
“你大娘如何说的?”西门轩接过银子问。
“大娘没说话,都是香梅姐姐代着她说的。”添福儿道。
西门轩心想娄丽娘气性怎比先前大了,这点子小事还值当将嗓子哭哑了,并不多言,只与添福儿向前厅去见祝罗二人。
楼丽娘待添福儿走后,又在屋子里转悠着消食,过了一盏茶功夫,就叫莫兰拿了纸笔过来,在纸上慢慢画着凤钗的式样。
“夫人画得真好看。”莫兰赞道。
娄丽娘笑道:“等打出来送你一个。”
莫兰推辞道:“奴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许日后你的造化比我好上百倍也不一定。大的你戴太张扬了,就戴个小的吧。”说着,依旧在纸上慢慢画着。
“夫人,流楠过来了。”翠菊匆匆进来道,微微撇了下嘴,以示她对流楠的不满。
娄丽娘并未抬头,只叫莫兰将帘子放下,叫流楠在廊上回话。
流楠到了正房门前,跪下磕了个头,道:“夫人,奴今日来替三娘赔不是来了。”说着,将一个锦盒递给香梅,“这是三娘叫奴拿来给娘赔礼的,还请娘收下,莫要气坏了自己个的身子。”说着,眯着眼向帘子内打量,那曾棉布帘子,哪里是轻易能叫她看到里头的。
香梅将首饰递给娄丽娘,娄丽娘打开看了,果然是一金碧辉煌的正面花冠一顶,上面珠翠嵌得满满的,心想这是柳丝丝有意拿了顶好的过来,叫她晓得她的富贵。若是柳丝丝一向都是用这法子气她,她倒乐意时常叫柳丝丝拿了金子砸她。
“夫人说谢过三娘,另请三娘在屋子里安心养胎,要什么,只管叫人与她说一声就好。”香梅代答道。
今日西门轩怒气冲冲地从娄丽娘这边出来,这是谁都晓得的,流楠今日本是存心来看娄丽娘落魄神情来的,不想娄丽娘闭门不见,如此岂不是反倒应证了那些小丫头们说的话?
因此跪在地上,流楠心里得意起来,又道:“奴定会将夫人的话传给三娘,只是爹说了,叫我一心一意照顾三娘,那罚抄的书暂且放下。奴现下先与娘说一声,待到三娘生下哥儿,奴定会将书抄完,一字不落地拿来个夫人看。”
翠菊哼了一声,斜睨向地上跪着的流楠,心想能不能长成形还不一定,就敢说起哥儿来了。
“既然是爹吩咐地,你就只管照着做吧。”香梅道。
流楠瞥也不瞥翠菊一眼,心想与她计较,她也配!当下又磕了两个头,站了起来,一摇一摆地走了。
“夫人,怎能叫那小贱人这样得意!”翠菊掀了帘子望向娄丽娘。
“不然还能怎样?再被官人训上一回?”娄丽娘叹息道,声音很是沙哑。
翠菊心想娄丽娘果然是仗着前二个晚上西门轩宠着她一时,就放肆起来,如今西门轩对她说了两句重话,就又没胆了,道:“夫人怎这样说长他人威风的话。”
娄丽娘只是摇头不语。
翠菊见娄丽娘这样态度翻覆,心想她性子果然还是软的。
“翠菊,你去厨房瞧瞧午饭怎样了。”娄丽娘道。
翠菊不甘心地去了。
娄丽娘继续画自己的凤钗,过了一会子,武子岚与尤颜儿结伴过来了。
娄丽娘依旧叫她们隔着帘子说了两句话就走,听青竹说她们是从柳丝丝院子过来的,心想还是小说中那套规矩好。叫小妾早早地过来请安,站着打帘子,那才是正房的派头。既能满足心里的虚荣,又能叫她们晓得尊卑死了那要转正的心。如此想着,她越发坚定了要将这三教九流,娼妓道婆,谁都能进的西门家调教成规矩严整的人家。